沈昱知道他刚刚无意间说出的奴婢二字将令仪伤到了,这会儿正在书房里不住口地说软话儿告饶赔罪。
他拉着令仪的衣裳道:“令仪,我错了,你莫生气了好不好?我发誓,我再这样说话不过心,就让那天上的雷劈死我得了。”
令仪一把挥开他的手,连着啐了数口道:“呸呸呸,胡说八道。沈昱,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能听得懂?这种誓是能随便乱发的?万一遭哪个过路神仙听着了,应了验怎么得了?”又指着他的手道:“把你的手给我收好了。教你的礼节全都忘了不成,动不动就拉着我的衣裳,像个什么样子?”
沈昱小声道:“知道了。明明是你先说我丑的,结果却——”
令仪问道:“你嘀咕什么?”
沈昱赶紧道:“没什么。”他突然正经地看着令仪,郑重地道:“令仪,你听着,这话我只说一次,我沈昱从前或许将你当奴婢看过,现在却绝不是了。我以后再也不胡乱说话惹你心伤了,你心里难受了,你气我,骂我,甚至是打我都可以。只一点,你千万莫要真恼了我。”
令仪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一时间不知如何回话。
沈昱又道:“令仪,我会好好读书,将来挣个好前程。你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让你难做了。”
令仪心里乱糟糟地,不耐烦地道:“好好的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沈昱笑着道:“哪个说我丑来着,本公子偏不告诉她。”
令仪嘟着嘴道:“才不稀罕呢。”说完,心气犹自不顺,就想找事情折腾沈昱,便指着那实木小几上的白瓷瓶子道:“这里头的花儿是昨天采的,花朵儿都败了,你去换了新的来。”
沈昱看着那开得正欢腾的紫玉兰,也知道她这是要折腾自己出气,自己也乐得让他折腾,便听话地拿着小剪子准备出去。
令仪见不得他这般轻松,又叫住了道:“慢着,我听珍儿姐姐说,静姑娘院子里有一树垂枝碧桃,花色深红,配这白瓷瓶子正好,你去剪一些来好不好?”
沈昱先是愁眉苦脸地踌躇了一会儿,后来又突然想到了法子,高高兴兴地一口应了下来。
令仪一个人闷在书房里,拿管笔写了几篇大字,才慢慢静下心来。抬头就见沈昱抱着大把的桃花回来了,便搁了笔道:“这么容易就剪了回来?静姑娘也舍得让你去祸祸她那颗宝树?”
沈昱将花枝过长的部分剪去,挑选了几枝长势旺盛,花朵繁密的插在瓶子里,道:“她当然舍不得,本公子可不傻,那桃树好好的长在那儿,又没个人守着,我不过顺手剪几枝罢了。我一早就觉得她那院子里的花儿好看,偏偏是你,老说什么桃花俗艳,这瓶子里尽是些颜色寡淡的,本公子今天可算是见着喜庆的颜色了?”边说边又将一枝拇指粗的花枝粗暴地塞到瓶子里去。
令仪瞧着他将好好的个白瓷瓶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实在瞧不过去了,便将那些花儿从瓷瓶里拿出来,重新选了几枝花朵疏淡,枝干不那么笔直的扔到瓶子里,笑着道:“这样看着好些。”
沈昱将插着桃花的白瓷瓶摆好,回头去看令仪,只见少女脸颊粉嫩,心头微微一热,一股陌生的情愫涌上来,只想凑近了去嗅一嗅,看看是不是那粉嫩的脸庞上也有桃花的甜香。
令仪见他呆呆的,眼睛却像是会说话一样地盯着自己,心里突然又乱了起来,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挼着桃花瓣儿。
沈昱轻轻地靠近她,心里酥酥麻麻地痒,头脑却清明了些。这半年多来,他一有闲暇就和林绮君那帮人混在一起,于男女之事上倒略知一二,当然也只是一二。林绮君本就是个浑人,因着代笔的缘故,两人表面上的关系倒还说得过去,至于背地里如何龃龉,就不便明说了。
一大堆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聚到一起,其实也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无外乎是“酒”、“寒食散”“赌钱”“女人”这四样罢了。酒,因着滴翠轩那场打,沈昱是绝不敢碰了。寒食散,那是令仪明令禁止的东西,他更不敢碰。至于赌钱,他倒是参与了,结果只一把,就输出去二两银子,呕得他一天没吃下饭,还是令仪瞧着他可怜,哄了半日才回转过来,从此以后,也绝了念头了。
女人,林绮君们一伙儿人倒是玩得开,他也跟着去过一两回花楼,见着那些穿着画水墨画儿衣裳的女子,心头擂鼓一般咚咚作响,口干舌燥地就想往跟前凑,可好容易凑近了,等那个容色艳丽的歌女将身子软软的偎在他身子上,卷着香舌就要渡酒给他吃,却又莫名心虚起来,手忙脚乱地推开了,狼狈地跑了。最可笑的是,他跑回了沈家,却又不敢回玉笙居去,只能一个人在门口孤零零地坐着,觉得天地间寂寥极了。
是以,每当别人飘飘欲仙地就这温酒服一口散,性质来了再赌几把,偶尔去趟花楼找点乐子的时候,他就像个苦行僧似的站在人堆里看着,久而久之,人家也不带他玩儿了。
沈昱一时间觉得自己肮脏极了,恨不得两下子打死了自己了事。他怎么能对着令仪起这样子的心思?面上极羞愧,心里头的想法却半点儿也没减退,不但没减,反而越加过分,他不但想嗅一嗅令仪的脸颊,还想摸一摸她莹白纤细的颈子,抱一抱她娇软的身子……他心虚地看了几眼令仪,慌乱地跑出去了。
令仪觉得莫名其妙,从那剩下的花儿中捡了两个造型精巧的折成小枝,拿给烟儿和冬雪,让她们簪在头发上玩。
冬雪很是喜欢这些雅致的事物,高高兴兴地对着铜镜打散了发髻,央着令仪和烟儿一起帮着梳了个惊鹄髻,又将小枝桃花簪上去,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脸上慢慢浮现出温柔的神色。
令仪笑着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两句诗真配姐姐。”
冬雪羞红了脸,啐道:“胡说八道的小妖精。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没个好的。”说完了,又对着模模糊糊的铜镜欣赏了半天,起先还是高高兴兴的,突然就失去了兴趣,将那鲜艳的桃花一把扯了下来,扔到了地上,犹自不甘心,又上去踩了几脚,才扑倒在踏床上,大哭不止。
令仪和烟儿皆吓了一跳。烟儿过去轻轻拍了拍她,问道:“你怎么了?”
冬雪哭得更伤心,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近乎绝望地嘶吼道:“你个小蹄子,没安好心,何苦这样子来挖苦我?”
烟儿听得莫名其妙,令仪却道:“我没有。”她心里生出几分难过来,轻轻走过去,揽了冬雪入怀,温柔地劝慰道:“姐姐莫哭了,以前珍儿姐姐同我说过,日子慢慢挨着,总会好的。”
冬雪让她这样子搂着,心里头这一年多的委屈就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一样,不住地往外涌,抱着令仪哭得肝肠寸断。
烟儿拿帕子不断替冬雪揩眼泪,令仪道:“都是我不好,信口胡说,惹姐姐伤心了。姐姐打我骂我都好,莫要这样子哀哭了。”
冬雪泣不成声,哭得眼圈儿通红。
令仪这会儿算是体会到刚刚沈昱百口莫辩的痛苦了。她怎么就那么糊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后面接的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冬雪是官奴,是一生都不能正正堂堂穿嫁衣的,她还说什么“逃之夭夭”,这不就是在挖冬雪的心吗?
冬雪哭了好久,才慢慢好了些,接过烟儿的帕子擦干净了眼泪,拉着令仪的手,不好意思地道:“好妹妹,我刚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像是失心疯了般尽胡说,冤枉你了,姐姐向你赔不是了,你莫生气好不好?”
令仪见她脸上愁苦之色好了些,便道:“姐姐,你莫嫌我多嘴,你是过得苦,可这世道,苦得人多了去了,要是各个都如你这般心如死灰,那还不如不活了。”
烟儿不知她二人为何如此,一脸莫名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阿福听到哭声后进来看了一眼,后来透过帘子瞥见沈昱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便连忙出去了。冬雪放开了令仪,倚靠在踏床上低低地抽泣着。
令仪又道:“姐姐家的事,我多少知道些,只是事已至此,哀哭悲伤已是无用。至于大公子那边,他摆了姐姐一道,却也没将你往火坑里推,公子虽然面子上看着不如大公子磊落,可他也是个正正经经的好男儿。姐姐好好当差,攒些傍身银子,将来万一有机会,给自己寻个好的出路,不比给人做姨娘来的快活?”
冬雪这才正视着令仪,但她犹有不甘:“这些话,你怎么不去同琇莹说?”
令仪知道她又想岔了,便无奈地道:“可琇莹姐姐有大公子,姐姐你没有啊。”
令仪这句话戳到了冬雪的痛处,她恼怒地道:“那你呢?嘴上说得好听,还不是打着给公子做姨娘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