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会到了尾声，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呈现出点醉意来。王匡醉得尤其厉害，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了，被身旁的丫头小厮扶着先退场了。

刘元甫看起来也像是醉了，眼里却是清醒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林绮君。越看越是失望，这林绮君实在不像个有才之士，一举一动，无不带着拘谨。到底是长于妇人之手，风骨气度终究差了些。不过也无关紧要，殿下用人，老实谨慎的就很好，太过于风流，反倒过犹不及了。像那杨俊修，整日佯狂度日，这一类人，殿下就不会用的。

又看了看沈旭，人品才能倒是个合宜的，只是年岁小了些。先放在平卢磨炼数年，等性子和手段都磨得老练些了，再举荐给殿下吧。

参加中正评议的人并不知道，他们各自的命运已经被提前规划好了。随着不同的棋子被摆上棋盘，一场士族同皇权的博弈终于正式开始了。

沈旭也醉了，醉得很厉害。琇莹和琴之一左一右扶着他，琴之道：“琇莹姑娘，你顾着点公子，我去喊福叔过来。”

琇莹应了，吃力地扶着沈旭到亭子里坐着，她自己站在沈旭身前，免得让山风吹着他。沈旭醉得朦朦胧胧地，拉着琇莹的手道：“泽世兄就住在怀玉山下头，你扶我过去看看。”

琇莹安抚着道：“公子，你醉得厉害，等来日好不好？”

沈旭却出奇的固执，踉跄着站起来，就要自己往前走。琇莹连忙扶住道：“公子慢着些，琴之去喊福叔了，等咱们下了山，就去找泽公子，好不好？”

沈旭这才安静下来，倚靠着琇莹，一双醉眼中映照出满山的浮云和苍翠，天朗气清，胸中生出无尽豪情，只觉得天广地阔，任君驰骋。

琴之很快便领着福叔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一顶小轿的壮汉。

琇莹和琴之小心翼翼地扶着沈旭坐进轿子里，福叔更是不断嘱咐那两个抬轿的汉子，让仔细着脚下，公子身骄肉贵，要是磕着碰着了扒了他们的皮也赔不起。

吓得两个轿夫不敢动弹，沈旭却道：“怀玉山山势平缓，两位老哥又是惯常做这营生的，别人都摔不着，难不成偏偏摔着我沈旭不成？莫怕，只管走你们的。”

那两个轿夫这才敢起身，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试着搭腔道：“公子说话听着让人真是好生舒适。我老张活了这一大把岁数了，还没被哪个贵人叫过一声老哥呢。就冲公子您这句老哥，今天就是摔死了我，也断不会磕着您一下。”

沈旭烧的酡红的脸上露出点笑容来，难得起了兴致，像那轿夫打探道：“听老哥这话，你是怀玉山本地人？”

轿夫道：“可不是本地人，祖祖辈辈都是。要说啊，还真得感谢修这亭子的官老爷，要不是修亭子时需要人力往上运送木料，老张我说不定就饿死了。”

沈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沉默了片刻道：“去年年成较好，收成应该还过得去，不至于——”

老张道：“公子是富贵人，不晓得地里头的事也正常。这农户收成好坏，老天爷只占一成。”

沈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奇道：“那另外九成呢？”

老张无奈地道：“另外九成，那就得看官老爷们的心情了。心情好的时候，少收点税银，家家户户还能留点救命的粮。要是倒霉，遇上的年成不好，官老爷又贪得无厌，穷苦人家可就真没活路了。”

沈旭沉默着不说话。琇莹怕他心里难受，便轻声唤他：“公子。”

沈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朝廷国库空虚，北方又失了青州，也有它的难处。增加赋税也是情理之中的。”这句话，他说得特别无力，每吐出一个字都艰难无比。

那轿夫也只是平常农户，自然没什么见识，听得他这样说，便下意识地跟着附和。沈旭却无半分喜悦之感，只觉得这段路格外漫长，那轿子又上下颠簸得他浑身难受，加上酒气熏熏，等好容易到了山脚时，人已昏昏欲睡。

琇莹和琴之服他下来，福叔给过了工钱，那两个轿夫正要走，琇莹又从小荷包里掏出两块碎银子赏给了他们。

两人又是一番作揖打拱，才千恩万谢着去了。

沈旭心头一直不痛快，总觉得一股浊气压在胸口，吐不出也散不去，看着两个轿夫拿着银子欢天喜地的去了，心里更难受，竟然轻轻挣开琇莹的搀扶，正了衣襟，端端正正地向着两个下等轿夫行了大礼。

琇莹和琴之还有福叔皆是一惊。琇莹到底懂他些，眼中落下泪来，扶着他道：“公子，你没有说错，这不关你的事。”

沈旭心情低沉，慢慢地握紧了琇莹的手道：“扶着我去泽世兄家看看吧。”

琴之和福叔皆不敢逆他的意思，三人一路穿过种满荞麦的庄稼地，又沿着小路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看到三间小小的茅屋。

那茅屋虽简陋，周围打理的倒还干净，门前无花也无草，只种了半陇春韭，因着是暮春之尾，长势倒也喜人。

琇莹扶着沈旭，琴之去叫门，等了半天，一个穿粗布麻衣的年轻妇人才开了柴门，见到沈旭，喜极而泣，抽泣着道：“兄长？”

琇莹几乎认不出眼前之人了。沈柔嘉，西厢房二爷的女儿。

沈旭见到沈柔嘉也是百感交集。他虽不喜西厢房一众人的处事方式，对这个堂妹，却是有几分同情的，谁知她却那样糊涂。他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问道：“柔妹妹，你还好吗？”

沈柔嘉擦干了泪水道：“好，我很好。沈郎他是个好人，并不曾苛待我。是我没福气，配不上他。”

沈旭道：“泽世兄可在家？”

沈柔嘉道：“你回去吧，他不会见沈家任何人。”

沈旭听得这话，枯站了片刻，便带着琇莹等人呢离去了，临走时，琇莹拿出荷包要塞给沈柔嘉，沈柔嘉连忙推拒道：“琇莹姑娘，你收回去吧。他不会碰沈家的任何东西的。”琇莹看了眼沈旭，沈旭轻轻点了头，琇莹才收了回来。

玉笙居里头，冬雪见只有一个令仪守着沈昱，便开口问道：“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令仪道：“郡衙那边来人了，烟儿和阿福跑过去瞧热闹了，你要不要也去？”

冬雪苦笑着道：“我就不去了。”说完，一个人闷闷地走了。

同冬雪一样，沈昱一整天也是闷闷的。果然如同令仪预料的那般，他并未收到中正评议的帖子。

令仪守在他身边，一会儿递茶，一会儿研墨，一直折腾到了酉时，沈昱还是垮着张脸。令仪终于失去了耐心，将茶水重重地搁在书案上，推了他一把道：“差不多可以了。”

沈昱抬起头委屈地看着她。

令仪心软了，又将先前劝慰他的车轱辘话拿出来说了一次，喊来杨婆子，让去前院吩咐元宝出门买些吃食回来。

沈昱更加不开心，拉住令仪的手左摇右晃地抱怨道：“本公子已经是大人了，你不要将我当小孩子哄，买什么吃食？”

令仪道：“公子既然是大人了，就不该为着这些事生闷气。”

沈昱道：“我知道，就是心里不好受。”

令仪见他一贯硬朗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愁苦，不由得更加心疼，真心真意地劝慰道：“中正评议三年一次，我们等下一个三年就是了。”

沈昱将头低下来，垂下眼睑，掩盖住眼里极度的不甘。

令仪不知道为何这半年多来沈昱会变得如此急于求成，但她却知道，再这样发展下去是会出问题的。她蹲下来，拉着沈昱的手，近乎温柔地看着沈昱的眼睛道：“公子，你拿不到参评资格很正常，你才开蒙多久？要是一个开蒙仅一年不到的人都能去参加中正评议了，你要那些苦读数十年的人怎么想？”

沈昱躲避着令仪的眼光道：“那你先头还骗我？”

令仪又道：“也不完全算骗你。我当时确实有哄你的嫌疑，但后来，你整日地苦读，我也是真心盼着你能得个机会的。那几个议题，我很是花了心思来着。”

沈昱回握住她的手，丧气地道：“令仪，我是不是很没用。自己脑子不够聪明，想问题想不透彻，还要累得你跟着我受苦。”

令仪道：“胡说。这世上人才千万，有人擅清谈，有人擅武技，有人长袖善舞，也有人谨慎克己，你于读书一道不算特别出挑，但对于行兵布阵却有几分悟性。”

沈昱被夸的高兴起来，洋洋自得地道：“哼，这么说本公子天生就是将帅之才了。”过儿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泄气地道：“你又哄着本公子玩？为什么你什么都会？”

令仪不好直白地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一种人，是你不能超越只能仰望的存在。他们天生才智过人，读书识字，断事明理，样样比人强。便另起了个话头道：“等中正评议已过，咱们得留心着夫人那边了。”

沈昱道：“好。”

令仪又道：“你现在在老爷跟前也能说上话了。有空多提提姨娘，她一个人困在那小院里，也闷得慌。”

沈昱心里慢慢快活起来。两人正说着话，外头烟儿喜气洋洋地进来了。

令仪和沈昱互看了一眼，令仪笑着道：“得了多少赏钱？”

烟儿道：“我得的少点，只有半吊铜板。”无不嫉妒地指着阿福道：“这妮子机灵，会说讨巧的话，夫人高兴，顺手赏了她一把碎银子。”

令仪问道：“夫人这样高兴，莫不是大公子得了中品？”

烟儿道：“我哪里懂那些，只晓得反正是喜事。”

阿福犹自兴奋地道：“可不是嘛，老夫人和夫人一听那官老爷的话，激动得都哭起来了，夫人更是高兴得昏了头，拉着张妈妈直叫老天开眼呢。”

阿福的确很会讨巧，她知道自己是新来的，这院子里头的人多半不怎么待见她，便狠狠心将得的碎银子拿了出来，给烟儿和冬雪各分了一块，后头又见到杨婆子和蒋婆子，也各分了一块出去。沈昱瞧着每个人都有，独独少了令仪，便不高兴地道：“令仪怎么没有？”

烟儿和冬雪几乎笑死，阿福更是不知所措。唯有令仪好笑地掐了他一把，笑着道：“我还稀罕那点银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