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力斩鸿溟。

时间这柄霸刀在深邃无尽的虚空里刻画了数不胜数的奇迹。

沧海茫茫，只取渺小一粟，星河璀璨，只寻眨眼星光。

万千世界中，有一处与众不同。

人们活在这片天地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无人知晓岁月走过了多少轮回。只有那曾经威风凛凛的城，被风沙雨雪修改了容颜，事到如今，能见人的只剩下断壁残垣。

这是个没有希望的小地方，风是粗砺刺骨的，砂石尽是棱角，躲在眼角外等着暗算不留心的过客和没有心的醉鬼，就连本应最温柔的水也散发着恶劣的气息，在泥巴沟子里扭动着浊黄的身体。

小地方自然没有多少人口，那些人身上也没有多少神采。破楼矮屋，无风自摇摇欲坠，而一阵清风拂过，更是百骸齐鸣，大有瞬间崩塌的架势。这地方，活着的确不讲究；这地方，去死正合适。

他心里这么想着，他心里还想着很多别的事。

他相信，人生就是奔腾的河流。是发迹于山巅，崛起于冰川缝隙里的一股清流，一路匆匆忙忙，百折不挠，百转千回，起起落落，风风火火。去滋润大地，造功绩；去更改地势，得影响；最后奋力一击，却又悄无声息，汇入大海。多能折腾的一生，也不过是沧海中一舀咸水，再有滋味，也得被人尝过再啐出来。故事再精彩，老了老了也不值得一提。

如今，他跪在这里。被正午的阳光灼烤，破衣烂衫，头上的黑罩子有一股难辨的怪味儿，两个膝盖早就硌出了血。尽管是这么纠结的环境，于他，倒是种解脱。

他嘴里念念有词，身子亦是不住地抖动，绑在背后的双手紧握成拳，一松一合。

失望的人爱看绝望的人，绝望的人爱看要死的人，这地方最火的是刑场，以至于后来，十里八村爱干净的索性都把杀人的买卖搬到这里来做。

他们对手起刀落，人头落地，鲜血从腔子里激射这般场面都有病态的热爱。人们围着他，丝毫不惧怕他曾经背负的恶名。人们对他品头论足，人们对他的作为议论纷纷。

“哼！”有个大嗓门儿的朝地上啐了口痰“老子以为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呢，这小子身板儿也就这么回事儿啊。”

“嗨，你别说这个。”有个公鸭嗓接上他的话“你就听他干的那些事儿，杀的那些人，你说狠不狠！”

“我还真不信就他这样的能一人杀掉三百多人。”那大嗓门儿又说道。

“那是你没见识，你以为是个武士就得长得跟个铁塔一样啊”公鸭嗓反对。

“听说他以前在北境是做游侠起来的，后来被招了安，做了官家的刺客，最后还成了将军，要我说这人肯定是个狠角。”有个沙哑嗓子补充道。

“嘿嘿。”旁边有人笑了起来，像头发了春的野猪“那这小子是够狠的，吃咱们北境的，拿咱们北境的，最后他娘的还做了叛徒”

“哎！”沙哑嗓子叹了口气“这叫嘛，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围观的人纷纷点头称是，对跪在地上的这位瞬间恨之入骨。

“不知道今天是谁来做刑啊？”春猪问大伙儿。

众人都是摇了摇头。

“就这样的叛徒，待会儿让那刽子手把头罩摘了再砍。”春猪接着说道“让老少爷们儿都看看这叛徒长个什么鸟样儿，等他人头落地，大伙儿每人往他嘴里撒泡尿，那才能解咱们北境老少爷们儿的心头之恨呐！”

他的话，让围在这里的无业游民们兴奋不已，嗷嗷直叫。冷不防看热闹的人群被撞开了一个口子，春猪差点跪在了叛徒的面前，胖子狼狈不堪，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觉得自己脸上跌了光彩，怒气冲冲的爬起来要找人算账。他一扭头差点削掉了鼻子，狂笑的人群也收了声，畏缩安然，看那胖子面前架了一口血腥肃杀的鬼头大刀。拿刀的是个光头的瘦削汉子，文了满身的凶神恶煞，妖魔鬼怪，三分似人，七分若鬼。

光头汉子冲胖子笑道“怎么着，猪油，想插队啊，想死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他一把将胖子推开，大摇大摆的走到了那人的身边，高声喊道“西路无引，离魂随我！”

话音刚落，鬼头大刀已自顶峰，劈落下来。

阳光毒辣，分对谁而言。他颠沛流离多年，做久了亡命徒，过街鼠，最常伴的是凄风冷雨不眠夜。哪怕是在深山中享受阳光，也是提心吊胆。而今死到临头，终于毫无顾忌的站在了正午的暖阳之下，肆无忌惮，惬意安宁。

这样的安宁，让他没有听到周围哄乱的人群，以及那道破空而来的刀锋。

人群爆出一阵惊呼，即使再熟悉，到了这时也要有相应的表达。

他们见他身子扑通一下栽倒在地，鲜血自腔子了喷涌而出，脑袋无助的咕噜了几下，裹着黑布停在土地上，等着鲜血蔓延过来。

人群略显尴尬，黑头罩最后也没有脱落。

没法让好事的人看上一眼正主的长相，当然也没人敢凑上去，高高举起那还在滴血的脑袋，亦或是一人一泡尿，冲洗冲洗那叛徒的嘴脸。

刽子手扛着刀，讥笑起了人群“来来来，北境的男儿们，脱了你们的裤子让洛爷看看你们的尿性。”

无人应战，人群作鸟兽散。留下光头汉子哈哈大笑，收拾残局。

这河，生时声势浩大，现在也是闷声入了大海，无影无踪。

他是白忻，死时被人骂作是一个叛徒。曾经的万千荣光，尽数被人遗忘。

不知隔了多远，有处黑雾弥漫的地方。

在这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全副武装，夜明石散发的光茫点缀在窒息的黑暗里。仔细去看，构成这绝对黑暗的，正是浓稠似水的黑色雾气。

黑雾纠结缠绕，如同有心机的活物一般，坚韧灵巧的想往人身上钻，像是浪花拍击峡湾中的岩石，期待日久生变。

“这次带走几个？”一个人问。

“两个就行。”另一个答。

......

吱吱扭扭，他猜这是辆马车。慢慢悠悠的前进着，而他躺在一口棺材里，周身裹着绷带，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各种感觉逐渐地恢复，听着雨拍打着棺木，听着风不停的呜咽，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在外面窃窃私语。隔些时候，会有个人轻轻拍拍着棺材，告诉他“很快就好了。”

他知道计划成功了。

那时，他生无可恋，再也不愿逃亡。想过自裁，却又想到自己犯下的累累恶行不应由自己决定命运的走向。他自断双臂，走向人群，正好被几个无所事事的游侠发现而擒获。常人可以不知他是谁，踏遍天下的游侠们却都知道他的身份，也敬畏他的身手，同样垂涎他身上高的令人发指的赏金，四境合力悬赏，于一罪人，算得上是千古荣耀了。游侠们在意赏金，却无意杀他，将他丢进了一处深牢，枯烂等死。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人走到了他的面前，隔着脆弱不堪的牢笼向他讲述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计划。求生之心，死灰复燃。

后来，棺木被打开了。乍来的光刺激的他发狂，别人不得不强行按住他，让他闭着眼，慢慢接受。他不饥不渴，唯有头痛令他狂暴不已，想要抓住什么撕扯个粉碎。他盲目而如野兽，却被人轻巧的控制住了行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有人对他笑道“我好心好意救你，你要是把我杀了，那你可就缺了大德了，现在还是你先受点委屈吧。”

那人的声音像极了那日斩下他头颅的刽子手，嬉笑怒骂，不耽误正事儿。

这样一躺数日，野蛮消退，终于有了饥渴的感觉，阳光也不再刺眼。他慢慢睁开了眼睛，一个瘦削的汉子探过了头，目光狂热“嘿嘿，成了！”

果然是他。

送他归西，又将他拉了回来。

他哆哆嗦嗦的被搀了起来，喝了第一口水，吃了第一口饭，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空洞被填满。

瘦削汉子小心翼翼地帮他拆了绷带，如释重负。陋室里有面镜子，他站到前面，上下打量镜子里的这个陌生人。若是看的足够细心，倒是能看出眉宇间有那么一点过往的痕迹。不仅如此，就算是身材，也比之前要挺拔了许多。

“这些年失去的，我都帮你补回来了，风流倜傥一帅小伙！”瘦削汉子笑道。

他也笑了，这表情他已经丢失了多年，放在之前那张脸上，定然是丑陋不堪。不过现在这人笑起来颇为灿烂，没有岁月过往给与他的重压。他的目光落在了脖子上。

那是现在和过去牵连，一道横在上面的狰狞伤疤。

“放心，它也会消失的，只是时间的问题。”瘦削汉子安慰道。

“谢...谢谢。”声音也变了，他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瘦削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休息，什么也别想，你是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目光坚定“我也信你是无辜的。”

后来瘦削汉子告诉他。

现在他叫烛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