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永恒之都，白虎之城，繁街华楼，轻雨难截人流。
“这地方是我喜欢的，没人理你，没人在乎你，没人管你，大家来了就是饮酒作乐，呵呵......”坐在霍澜对面的男子笑着，杯中酒一饮而尽，那人整个笼罩在雨袍中，难见面目。
此地名叫琅天楼，白虎城中有名的酒楼之一，楼有五层，层层满座，人声喧嚣，轻歌曼妙。鹰首霍澜在这里选了靠窗的背静一角，朝里，有红漆房柱隔着人群，朝外，细雨稠密，无声无息，正是和故人畅聊的好地方。
是时，距圣极殿一议已过半月有余。这半个多月，霍澜手握一份心意的游侠名单，坐着羽灵王宗彦赠予他的破云神翼，奔走四境之间。众将眼中，鹰首不喜不忧，难知结果如何。
“是啊......哥哥说的对！”霍澜低叹了一声，为两人将酒再斟满。对面的人将雨袍解下，方露真容，面庞如玉，双目如炬，这一位正是当今北境兵马大都统梵屿。
“跑了这么久，难得能休息一下，听说您还在永恒之都，就赶紧把您请出来喝喝酒，聊聊天。”霍澜笑道。
两人渊源，始自联盟成建。联盟成立，对峙休止。原本众人只会在沙场见面，生死一刻对眼。而如今，四家互通频繁，叫这些豪烈的武士有机会喝酒聊天，不少人都成了莫逆之交。
“还真是难得了......”梵屿也是一叹“那天在圣极殿上本来想和你聊聊的，结果一晃眼，你小子倒是先跑了。”
霍澜尴尬一笑“适应不了那气氛，估计是因为刚从蛮荒里跑回来，脑子还木着，我就想着别丢人现眼了，赶紧走吧。”
“联盟这几年全看你们鹰旅自己忙活，也确实辛苦了，来！兄弟！我代表北境敬你一杯。”梵屿举杯，一脸正色。
杯中酒，一饮而尽。
“前两天我倒是碰见万灵雨了......”梵屿吃了块鱼，嘿嘿一笑“我问他你家鹰首选人选的怎么怎么样了，他倒好，给我来了句不知道！老子可是北境的情报头子，今天我可把你这个正主儿给碰见了，你要是跟他说的不一样，转天我就把他踢粪坑里去！现在还敢和我耍心眼儿了！”
霍澜闻言大笑，脸上却也带着一丝愁闷，又喝了杯酒，对梵屿道：“哥哥是不知道啊！我这半个月，天天在四境里来回跑，为的就是把那游侠的人选定下来。”
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张羊皮纸来，上面洋洋洒洒写着几个游侠名团的大号，俱是被人划了个巨大的十叉，满眼失望。梵屿飞快地扫了一眼，见那名单末尾还有一家未被划去姓名，那三个字雄劲醒目，勾动回忆。
“你选的这些都可以啊！”梵屿应道“不合标准吗？”
“闪焰团贪财，雷霆团怕死！”霍澜满脸不屑“窟翼团一群乌合之众，斧锈团刚死了首领，正在内乱！我这名录，也是在游侠猎都向云城主讨要天下游侠榜以后做出来选择。一直暗地里做买卖的游侠本事再大，做事不磊落，我也不会用他。这些团，我原本还有些期待，不过接触下来，都是些不成大事的家伙。直面神迹，赌上性命？”霍澜摇了摇头“我怕他们会吓到尿裤！”
梵屿大笑“你也是个机灵鬼了！四年前我刚见你，不过愣头青一个，见面连礼数都不懂周全，现在也懂得看穿那些人的伪装了！”梵屿点了点头，称赞道“很好！很好！雪游先生把你教的不错！”
霍澜腼腆一笑，没有回他。
“所以这些都不行？”梵屿问他。
“是啊！就差这最后一个了。”霍澜点了点头“我现在做的最坏的打算就是，接着带我的鹰旅去寻找鸿蚀！”
梵屿微微一笑，悠然道：“那倒未必......去和这家的首领聊聊吧，我相信你应该能喜欢这一位。”
北境苍凉，血伐之土。
此境一角，有座空了腔子孤山。早年以铜矿而得名，百姓谓之铜山。后来资源枯竭，山成空壳，徒有其表，人也就走得一干二净。快十年前，有一伙山匪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扰得这一片百姓不得安宁。那便是屠勋的第一笔买卖，两条汉子，两副铁衣，三天血战，无匪生还！屠老板就此发了家不说，还顺便占了这座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征途漫漫，生者寥寥。
事到如今，霍澜站在这铜山脚下，身边一片坟冢，整齐有序，被人精心照料，砖石垒砌，不生杂草。青石墓碑林立，霍澜目光落在上面，为首一尊正属屠勋，其后跟随，屠冽，唐覆，冷旭，冷阳，波洛斯，拓跋晟屿......
霍澜眼望，不由悲从中来，他自然不是为这里的死难武士而伤心，而是想到了那鹰巢正殿，一整面高墙的英灵窟，一座座小小的石龛中长明火烛摇曳，照亮了每一位战死异乡的鹰旅武士的名字。
霍澜叹了口气，迈步踏上黑石大路。山路盘转好走，也没有人。霍澜不多时就到了半山腰，此处巍峨的立了一个山门，上面写着两个雄劲的大字，铁衣。霍澜嗯了一声，径直往里走去。
守门的是四个新手，看见一个黑鹰赤甲的雄健武士打山门进来，气场强大，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霍澜见状，不免有些失望，稳稳当当地往门口一站，亮出了四境联盟王下鹰旅的尊符，守卫顿时一惊。
他们虽是新手，天下游侠该晓得的知识，首领全都教过，他们不敢忘记。
四位守卫当即行礼，请霍澜稍后，其中一人飞快跑回山中，去请人相迎。
霍澜等着，细细打量四周。铜山当年是矿区，山体尽是开掘过的痕迹，凌厉狰狞。直到现在都不见太多的建筑，霍澜猜想，铁衣团该是用了当年的矿坑当的大本营。
这时，守卫跑了回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年轻的武士，身材修长，满面春风。见到霍澜拱了拱手，恭敬道：“在下铁衣团副将宋扬，不知鹰首驾到驾到，有失远迎了！您快请！”
霍澜跟着宋扬进了一个山洞，里面当真是别有洞天。当年的矿坑被修缮一新，加阔加固。一路有夜明石照亮，通道两边，布置精心，陈列着各式物品。兵刃甲胄，刀斩斧劈，俱是累累伤痕。骸骨妖尸，死态惨烈，做了标本，钉在墙上。金银财宝，光芒闪耀，积做小丘，抵在墙边。
“这些都是铁衣团成立至今，大小战斗留下的些许纪念......”宋扬语气自豪“我家两任首领，皆是雄杰，叫我们这铁衣团，名震北境！”
霍澜点了点头，路至尽头，两人进了一间大厅，大厅两旁尽是铁衣武士，沉默肃立，气息凶煞。
霍澜先前的失望略有扭转，站着的这些武士，有一些都有着可以被选入鹰旅实力，确实比之前那些游侠好上太多，不免叫他对如今铁衣团的首领更加期待。
霍澜的目光落到大厅中央，场景奇异。一件血迹斑驳的残破金袍法衣垂落下来，吊在半空。在那下面，摆放了铁笼一尊，冰冷黑暗，四四方方，半人来高。里面蜷曲着一个人，赤身裸体，蓬头垢面，散发恶臭，他手脚都被砍去了很久，伤口被料理得当，身上骨瘦嶙峋，伤疤斑驳。那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眼里的光已然熄灭了许久，生死之间，就差着半口气。
霍澜嘿嘿一笑，如同嗜血猛兽，问向宋杨“怎么了这是？家里有内鬼了吗？”
宋扬刚要说话，另一个人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鹰首见笑了......确实是家事，不过那个杂碎可不是我们的伙伴啊......”
说话间，霍澜看到一个魁伟武士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铁甲护身，腰上挂着一双硕大的骨刺，见他到了，铁衣团众将骤然一紧，姿态恭敬。
那武士坐在首领之位上，悠然开口道：“这个人的同伴，四年前不知何故抓走了我的朋友。自那之后，我一直在找他们，历尽千辛，终于让我再次遇上一位。我抓住了他，这个杂碎也算是个硬汉，被我折磨了一年，什么都不说，不过我等得起，总有一天，他会开口，求我杀了他，或者，他的同伴会来救他......”
霍澜与他四目相对，两人一样，脸上都有道触目惊心的长疤，险些夺取一目。男人一拱手，沉声道：“在下铁衣团统领烛原，霍统领，幸会了！”
退下众人，大厅里只剩下烛原与霍澜，还有那半口气的囚犯。
两人坐在酒桌旁，畅饮而谈。
烛原看着他一笑，指了指自己眼上的那道伤疤“有些人总想投机取巧啊！”
霍澜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是啊！这就看出一个人的修为和格局了，他以为伤你一只眼，是给你添了麻烦，殊不知大千世界，六根皆烦恼。虽说不能尽断，但是少了一样，世界便清静了几分，心念便会更加专注，那样的人，远远比咱们还要可怕！”
“鹰首所言极是......”烛原赞同“咱们世俗之人有杂念，万事无止境，却被自己生生拖累，有生之年迈不过那道坎儿，便要把一切都画出条条框框，拘谨后人，用心叵测，与你我对战的人，没能逼出你我最强的一面，不知谁更遗憾啊......”
烛原看着霍澜“王下鹰旅任务绝密，不知道鹰首寻找游侠，所为何事？”
霍澜严肃道：“这也是我要和首领有言在先的，今日之事，我与首领相谈，绝不允许外泄。您是游侠，第一该知道游侠们做事的规矩，第二，也应该明白泄露联盟机密的后果。”
烛原一脸正色“我们是游侠，也是生意人，诚信不是只挂在嘴边的话，今天的事，成与不成，鹰首也可放心，绝不会有半字从我口中泄露。”
霍澜满意地点了点头“首领一看便知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我也放心把我的要求说出来了......我鹰旅连年征战，也需要时间休整，在此期间，有项深入蛮荒疯海之中的任务需要有人来完成。”
“四境的王军们不行么？”烛原皱眉。
“铁衣团这几年风生水起，相比情报能力也不会差吧。”霍澜笑道“您应该明白，鹰旅的任务，都不是寻常军队所能完成的，而只出一家王军，更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所以鹰首需要游侠来完成。”烛原点了点头“游侠们行走世间，本事更杂一些，更像鹰旅。”
霍澜笑道：“首领所言极是，鹰旅众将，可不是寻常武士。我权衡再三，选用游侠，倒是更能让各方势力都满意，我也能用着顺手。”
“鹰首想的周全啊......”烛原笑道“四境联盟，在这么多双眼睛下璀璨的活着，也很辛苦啊。”
霍澜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豪爽一笑“路都是自己走的，我觉着怎么着都是享受啊！”
烛原认同，点头笑道：“鹰首是走了几家，才到了我们铁衣团呢？”
霍澜无奈一笑“不瞒首领，先前我所认可的几个游侠团，在我接触之后，都让我失望至极。贪财怕死，争权夺利！游者无根无基，侠者匡扶正义！这样的信条，怕是很多人早就忘记了吧。”
“这铁衣团，是我至交的遗产。”烛原叹道“这天下，我要替他走完，他的雄心和侠义，我也要替他履现！”他看向霍澜“不知鹰首有怎样绝命凶恶的任务，要请天下游侠为你而战？”
霍澜迎上他的目光“随我深入蛮荒，涉入疯海，寻找这世间传说里唯一一尊天兽！”
烛原微微一笑“深入蛮荒，搏浪疯海......前者还算可以，这后面一项，确实能吓退不少游侠啊！而您所说的那寻找传说中的天兽，更是虚无缥缈，变数极大，这一趟路远，咱们指定带不了多少人，搞不好遇上强敌，咱们去的人就是全军覆没的命运。”
霍澜点头“首领分析的极是。”
烛原问道：“这一遭，除了您还有谁会与您统领呢？”
“鹰首的两位主将都会前去。”霍澜答道。
烛原闻言眼前一亮“您的意思是，那位神秘至极的雪游先生，也会一同前去吗？”
霍澜笑道：“那是当然，我虽然是鹰旅统领，但雪游先生是我的老师，更是鹰旅主将。这是他鹰旅的最后一战了，想必他也迫不及待了。”
“最后一战？”烛原皱眉，也不便多问，起身向霍澜拱手道：“铁衣团烛原，久仰霍澜将军威名，渴望一见雪游先生神姿，愿统帅铁衣团众游侠，助鹰首一臂之力，建功立业！”
霍澜倒是一愣，起身笑道：“首领不再多问些什么，就要做出决定了吗？”
“我烛原是仰慕天下豪杰的人，能与英雄联手，求之不得。”烛原笑道“今日能有机会与鹰首和雪游先生两位雄杰并肩作战，这样的好机会，我可不能错过啊！”
霍澜大笑，问道：“不知首领能派出什么样的阵容来帮助我呢？”
“我铁衣团有首领两人，副将七位，队长十四人，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武士。统领游侠二百八十人，也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不畏生死的好手。这一次，我认为兵不在多，贵在精悍，我和铁衣团的另一位首领会亲自统帅五十位好手帮助鹰首，不知您意下如何？”
霍澜略一思索，随即笑道：“首领够痛快，这契约，我看签得！往后那一路的穷山恶水，就有劳铁衣团照应了！”
清风明月，夜已至深。铜山之中，首领之处。
烛原不语，默默擦拭铁衣战甲。屋外脚步沉重急促，旅人疲惫，风尘仆仆，带着一道劲风走了进来。
这一道身影蔽日遮天，惊得火烛畏缩颤抖。
那武士一把扯下黑袍，露出山岳般的红皮身躯，筋肉虬结，满身伤疤，一道重创将身体分做两半，叫人惊叹他的生命力之强悍，如此恐怖一击，还能生还。
红皮大汉头顶一对魔角，正是铁衣团的另一位首领，罗睺狂武士乌尔萨。
他闷声坐在烛原身边，抓起茶壶咕咚咕咚猛灌一气。
烛原瞥一眼“你这家伙，出门不喝水是吧！全在家里解决了！”
乌尔萨冷哼一声，把茶壶拍在桌子上“你小子是不是得跟我说点什么啊！”
“宋杨都跟你说完了，我还说嘛呀。”烛原嘿嘿一笑。
乌尔萨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咱们怎么说的，不再跟他们做交易了！你自己说的，怎么都忘了！”
“这一回不一样......”烛原低声道“梵屿前两天找我来了，作为交换，让我一定要接下霍澜的契约。”
乌尔萨脸上骤然阴寒“四年了......自从逃出了那黑暗大山，他拿咱们跟死人一样！连个屁都不放！他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项坤算个什么东西！”
烛原抬头看着他“你也有点昏头了！他不管咱们，就是对咱们最大的好处，是咱们的解脱！那是契约，也是复仇，谁死谁活，怨不得别人。”
“那他现在怎么有来了呢！”乌尔萨冷哼一声。
烛原无奈一笑“你说呢？”
乌尔萨一愣“他......有什么东西还是把柄？”
“帮咱们一个大忙......”烛原眼神凌厉“随霍澜寻过那天兽，他会有手段帮助咱们把那人棍脑子里的一切全都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