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让你过来!
作者:卿希子      更新:2019-09-07 11:15      字数:4306

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信息提示音响了,云影从椅背上直起身子,鼠标滑动。

薇薇妈妈:你女儿走丢以前,发生过什么?

云影手指轻颤,敲击键盘时又分明沉重。

tehya:为什么这么问?

薇薇妈妈:一直有种感觉,却又不好说,如果你不想……

云影手指停顿片刻,敲击键盘。

tehya:我女儿有个玩得很好的邻居哥哥,那是一个看我长大的大哥的儿子。那孩子被他外公带走后第五天,我女儿不见了。那几天,我女儿心情都不大好。那时我的双胞胎一周岁了,刚学会走路不久,妹妹撕了那孩子送我女儿的画册。姐姐马上就哭了,太气了,一下把妹妹推倒在地,砰的一声,嚎啕大哭。小女儿出生后身体较弱,是全家人的重点关心对象。我下楼时,看到我丈夫把我女儿拎到一边,用尺子打她屁股,打她手,挺凶的。爷爷奶奶也在一旁,相当生气。‘这是你妹妹,你是姐姐,你怎么可以这么坏?’‘童遇安,那只是一本画册,坏了还可以买,妹妹还这么小,你不能这样?太不懂事了!’我女儿也后知后觉了,一边哭一边道歉。我把女儿抱上楼后,她还不停地说对不起,让我也打她,她错了,再也不会了。我哄不了多久就要回医院,那天有一个大手术,主任让我当他第二把手。临走前,我女儿还让我跟她爸爸说,她错了,让我帮她让爸爸原谅她,不要生气。我说,爸爸会原谅她。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我女儿。我关上门,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边擦眼泪一边不知所措地不知道在看什么。下午,小女儿发烧了,丈夫把她带到医院,两个小时后,保姆打来电话说,我女儿在巷子口玩着玩着,就不见了……

两年前,我才想起问丈夫,他原谅女儿没有。他什么也没说,在阳台上抽了半宿烟。

云影打完这段文字,也相当重回了那天。她却没有了痛哭或者轻生的感觉。十年将至,只要她没死,每个明天都有可能重逢。

但这数年间她所熟悉的,一直缠缚她心脏的刺痛感觉再次加剧、蔓延。她仍旧无法控制,她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膛,试图压住那阵痛楚。

浴室里水声淅沥,她无法呼吸。

站起身,走到阳台,吹了十分钟凉风,才折身回到电脑前。

薇薇妈妈应该是一直在线,又或者是觉察她的心情,等待她熬过那阵感受。收到她的抱歉后,薇薇妈妈马上回复没关系。

刚坐下没一会儿,童乐在浴室里喊她拿条裤子,云影站起身到衣帽间拿了条黑色裤衩,推开浴室门,目不斜视地放到置物架上,随后折返。

薇薇妈妈:你从来没有想过你第一胎有一半概率是儿子?

tehya:没有。我有预感。

薇薇妈妈:不是预感。

tehya:是什么?

薇薇妈妈:你的心,你的灵魂,你自己,你渴望却又未曾得到的一切。

tehya:你想说什么?

薇薇妈妈:你女儿就是你,小小的你,受尽苦难的你。她太苦,太痛,太孤单,她又渴望温暖,向往美好。你要救她,怎么救?就是高一那年你立下的人生理想,生一个女儿,当一位妈妈。把女儿当做你,尽你所能,给她最好的一切。

所以现在你失去的不止是你女儿,更是你自己。

那天,其实没什么好恨的,大家只是在教育孩子,人之常情。

只是你认为那是欺负,你看到女儿委屈,流泪,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你恨,只有恨。

可是小影,安儿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也是他们的。他们爱她,也爱你。我从前走投无路时,也恨过我丈夫为什么不看好女儿,也埋怨过父母为什么不能够体谅我。

当我女儿回到我身边,我才逐渐明白,我痛苦的曾经,也在伤害他们。我希望你可以看清,不要一时迷乱,遮盖了眼前的一切。

对他们宽容一点,你自己也会轻松一点。

云影看完脸白如纸,浑身冰凉,打字的手也是颤抖的。

tehya:我想我们有一段时间不能聊天了。你虽然理解我,可你不是我。我爱我女儿,这个不需要任何理由。你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我们情况不一样,今天很晚了,就这样吧。再见。

洗完澡,童乐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

云影正抱膝坐在阳台上的藤椅里,面向夜幕,无声无息。

他们的房间楼下就是后庭院,栽植了多种鲜花。

仲夏夜的凉风带来清爽,也裹挟了花香,轻轻然地飘入室内。

童乐走过去,坐在云影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他一坐下,云影就闻到一股烟味。

“为什么招呼不打就走?”他问她。

“对不起。”云影不咸不淡地说,也没看他一眼。

“云影,你太任性了。他们不需要你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你静静坐在一旁,他们就满足。你难道没有看见出去的时候,他们两兄妹有多开心吗?为什么你连那么一次都不肯满足他们?”

“对不起。”她还是那样的语气。好像你说一万句,她只有这三个字。

童乐看了她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他们是你亲生的。”

云影淡淡地嗯了一声,仍盯视着夜空中某点。

风凉飕飕的,风中,童乐的声音低沉又压抑:“好儿哭了。”

“是吗?你哄好了吗?”

“她说妈妈不爱她。”

“我爱她。”

童乐不说话。云影慢慢地转头,看见他坐在对面,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他刚洗完澡,只穿一条四角裤衩。头发还有点湿,微驼着背坐着散发出隐隐的沉郁。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还未刻画岁月的痕迹,反而显现出了无可屈服的凉薄。

“我生的,我有什么理由不爱。或许你可以这样安慰她,爷爷奶奶爱她,爸爸爱她,连同原本属于姐姐那份爱一并爱她,妈妈也爱她,只是吝啬了一点,爱姐姐一点都不能少。”云影静静地说。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二胎?”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童乐看着云影。

云影重新转过头去,沉默不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童乐似乎平复了情绪,缓缓地说:“你要带阿恒去j市旅游,阿恒跟我们说了,爸爸妈妈答应了。”

云影眼睛极轻地眨了一下,面不改色地说:“谢谢。”

她两个字,他又得停滞。

童乐顿了片刻,说:“真不用我陪你们一起?”

“不麻烦了。”

童乐站起身,走回屋里。

隔了几秒钟,云影也起身回屋,却是径直往门口走。

童乐在换床单被套,头也不抬地说:“站着。”

云影停住脚步。

“去哪儿?”

“对面。”对面是童遇安房间。她现在鲜少会跟他提到大女儿,必要时都是用别称代替。因为她知道,他畏惧那三个字。多么讽刺!

“过来。”

童乐把被单一甩,海蓝色的被单四平四整地铺到床上。

云影转身面向他。

童乐收拾好床上,双手卡在腰上,朝她看过去,微微不悦地皱起眉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你早点休息。”

“我让你过来!”童乐寒着脸,声音开始大了起来,带住火气。

云影静静的,不为所动。

于是直截了当地说:“今天不想。”

“我想。”

童乐表面上恶狠狠的,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云影真要不肯他也不会强制执行。他就是拿她没办法,他就是不好受。

越是这样他越是离不开她半分。

无论她有多恨他,他都可以接受,只要她在身边。

她要分房睡。他纵然一次,往后就会有无数次。

他怎么可能准。一辈子都不可能。

大约有一分钟吧,云影掀了被子躺了下去,床微微陷下去。

童乐立在床边,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才弯腰捡起被她扔到地上的衣物,放到一边。

随后,把手贴上她额头、后脖。

体温正常。

“哪里不舒服?”这回他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声音平稳低柔,还带着微微的歉意。

云影面无表情,什么也没说,翻了个身。

童乐关灯,在她身后躺下,抱住她。

淡淡的剪影般的黑暗中,一呼一吸,清晰可闻。

夏夜燥热,月晕而风。

快到十一点时,一切才安静下来。

童乐有些累了,反而更紧地抱住她不放,意识跌入了混沌之中。

而云影至始至终只是一味地接受。

他们之间,从何时起,走进这个困局。

上个月,父母不准他们再出远门开始吗?

不是。

从一年前起,从罗城县那归途中,他们之间就已横亘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屏障。他被隔离了。

那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开他手,躲在他怀抱中,露出羔羊的汪汪眼睛的女人。不属于他了。

至于为何如此,他比谁都清楚。

一句话,四个字。

全世界最不应该那样说的人,是他,而他说了。

对。是他说的。

从那以后,她什么都不再对他讲。

他说什么,做什么对她而言都充满嫌恶感。

他已经忘了她有多久没有亲吻过他,抱过他。

她上一次叫他“哥”又是什么时候。

云影不会这样的。即使去到最绝望而惨厉的高亢,她也会紧紧抱住他,大哭,哀求,不准他累,不准他生病,不准她比她先死,否则,她会发疯,她会流浪成一个没人敢要,受尽欺辱的疯人,让他死也不能安心。

漫天飞雪花白了他的头发、眉眼,她会比预见自己年老色衰,更惨然、更恐惧。拂去缠住他的雪花,用自己的衣服把他的头完全包裹住,不让风雪虚构他面目,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不能老去,一点都不能老。

云影没有错。

而童乐深知一切都是他的咎由自取。

永远不值得原谅,更不奢望被原谅。

“等我一下。”童乐嘶哑着声音说,放开云影,从床上抽身,进了浴室,没多久又回来。

他开了一盏壁灯。暖黄色,柔和清然的光线。

云影很累了。她紧闭双眸,但她没有睡。她微微冒汗的微红面庞和黑色的头发,与海蓝色的床单形成一种恍惚感。

还时不时地皱一下眉头,也许是因为身体记忆犹在。

童乐用温热的毛巾替她擦拭了身子,随后,让她背靠他坐了起来。

童乐把水杯凑到她嘴边,杯里照例放有吸管,方便她吸饮。

童乐理了理她的头发,吻在她脑袋上,“不吃药,我带你到天台走走,我抱抱就睡好不好?”他温哄道。

像以前那样,何时何地,有他抱着,哄着终究进睡。

她是他带回家的,从妹妹到喜欢的女人,再到他孩子的妈妈。

过程不可思议,又理所当然。

他在三个孩子,甚至父母身上都没有付出过那么多。

从他认定她那一刻起,他都是为她而活。

“为什么?”童乐哑着声音说,他似乎也有点恍惚了。“你问我为什么?你走丢十几分钟,我就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撑不住……你说我为什么?”

“我什么都想好好做,当个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

云影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闭上情志。

童乐抱她更紧了些,他的视线里,他的手臂在她消瘦清晰的锁骨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我——”

“不要说了……”云影似有所觉而又非常决绝地蓦然打断了他。她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童乐瞬间脸色灰败,看她不带一丝感情地挣脱他的怀抱,挪到床边,把背冲向他。

明明是一张床,却仿佛划上了结界一般。

童乐看着她的背影,在心底说完了那句话——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