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云影和儿子出发去j市,她不让童乐送,在机场与师兄会合后,坐上最早一班飞机飞往j市。
飞机起飞后,云影忍不住问儿子是如何说服家里人的。
少年面容俊逸,好看的眼睛微微弯起,像是闪着光一样:“让妈妈独立一次。”
云影清丽的脸上稍显困惑。她不独立?无论婚前婚后,从思想到经济,她认为自己都已经做到独立。
“一家四口出去旅游,妈妈会觉得把姐姐丢下了,对不起姐姐,又因为感到抱歉,无时不刻不在想念姐姐。就像前天晚上外出那样,根本开心不起来。这样的话,还不如把妈妈不那么喜欢了的爸爸,拍戏走不开的妹妹也丢在家里。而且,爸爸在,妈妈会懒。认为爸爸会好好照顾我和妹妹,你不说话也没关系,你走神我们也不会走丢……”
他不敷衍、不刻意、也不咬文嚼字,就这样直白地、通透地站在母亲的角度,替她考虑。同样也不畏忌、直抒胸臆,袒露心声,既敲击母亲无法开启的门扉,又隐晦地替所爱之人感到悲哀。
云影在儿子的注视下无话可说。她甚至有点不相信儿子可以说出这么一番话,往深处一想,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是童乐的儿子。当年若是她更坚定一点,不为他父亲那精彩逼人的言语所折服,今天也不可能有他,这么一番“教育。”
童嘉恒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温声说:“妈妈。这次出来,我可是真的把这当做我们的旅行。”
云影冲他淡淡一笑,靠过去,双手搂住他,头靠在他单薄的肩膀上,轻声道:“妈妈会好好照顾你的……”
童嘉恒单手握住母亲的手臂,与她靠在一起:“我也会保护你的。”
气象台宣布a城这场雨将持续一个星期,外景戏延迟拍摄,童之好将有几天假期。或许是顾虑到女儿的心情,童乐从片场接走她后,就带她去了她一直想去的东京。
这也是童乐第一次和女儿外出游玩。
虽然只有短短四天,小姑娘还是玩得很高兴,除了偶尔看见好玩的,可惜哥哥不能一起,也没有抱怨什么。还给爷爷奶、哥哥,还有乔妈妈、导演、经纪人带了礼物。
“妈妈呢?”童乐忍不住发问。
童之好头戴迪士尼米老鼠头箍,瞪了父亲一眼,鼻子哼一声,便走在前头了。
童乐站在后头,喊全名:“童之好!”
童之好背影一僵,旋即掉头跑回来,又绕到父亲身后,助跑,跳上他的背。
童乐看了一下四周,说:“爸爸拎这么多东西,还要背?人还这么多,不羞?”
“不管不管不管!”童之好一口气耍赖三次,脸上气鼓鼓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扬,“反正你现在很对不起我。”
童乐苦笑一下,把她背牢一点,转身走回刚才那家首饰店。
另一边,云影和儿子租了一辆越野车,五天走访了j市十七条村落无果而终后,又回到城里的各大车站、火车站、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开始派发传单。
j城的街头阳光普照,人头攒动。
云影觉得这里真没来错。恰逢暑假,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南北口音混调,只有少部分人拒绝拿她的传单,有的好心人甚至会问她多拿两张,说是回程路上,往路上张贴。
云影又是鞠躬又是感谢,很快派完了。她跑回车上,又拿了两百多份塞满背包,手上还拿一大叠。
“妈妈,你在这边,我到那边,别走远!”
“不行,你回来跟妈妈一起!”
“别怕!”
童嘉恒大步跑到对面街头,一边向人低头,一边派发。云影喉咙一哽,就要跑向儿子。这时,一帮看似组团旅游的老爷爷老太太把她围住了。
“姑娘,姑娘,你找孩子是吧?给我们派几张吧。”
“是啊,我们从中原来的,给你带点回家贴。”
云影一边不住地感谢,一边给大家派。
“叔叔阿姨,我不是姑娘,我都三十七了,我女儿十三了……”
“我们这年纪都是生你这年纪的,就是姑娘……”
“丢了多少年了?”
“九年五个月。”
“哎呦,快十年了,苦了你啊,姑娘……”
“姑娘,你孩子四岁丢的,那肯定是有记忆的……”
“对,她记事了,她记忆力很好的,她刚上幼儿园就会写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和他爸爸的名字,她很聪明的,她一定记得,只是不知道藏在哪里,看不到我们在找她,她看到了一定会想起,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哪个父母不心疼自己的娃,谁丢了都得找,俺回去就让俺孙子在网上发信息……”
“俺也是,俺让俺外孙女发……”
“对啊,现在网上信息这么发达,准能找着……”
“谢谢,谢谢,谢谢你们……”
“不谢不谢,不用哭,阿姨看得心疼啊……”
“姑娘你自己一个人出来的?”
“不是,和我儿子。”
“你男人呢?”
“他…他上班,他上班赚钱。”
云影回答着,眼睛瞟向对面街。童嘉恒不在。她顿时脸色煞白,快速向四周张望。
“阿恒!童嘉恒!”云影一边大声呼喊,连名带姓地呼喊,一边冲过对面街。
她随手抓住一个路人,向她比画:“你好,你看见一个这么高的男孩吗?他刚才在这里派传单。”
“没有,不好意思。”
她又抓住下一个,同样比画,同样询问。同样没有。
就在她惊慌失措之时,一个报摊前的大爷冲她喊道:“姑娘,别急,找娃是吧,刚才我看见他进了网吧,估计是贪玩了……”
云影道了声谢谢,也或者没有,她大步奔向网吧。
网吧坐满了人,除了一个网管在走动,就是一个男孩。
云影一眼看见了童嘉恒。
“阿恒!”
童嘉恒闻声回头。母亲扑了上来,紧紧抱住他。坏了,吓到她了。不应该不打招呼就进来。他立马在心中懊恼。
云影惊魂未定,控制不来情绪,抱住儿子的瞬间,出声地哭了起来:“就不该带你出来,我让你跟紧,谁让你乱跑?不听话……”
“妈妈,我没有乱走,我派完这里就出去了,我很大了,就算走丢也能找回来的,而且我有手机,我不会不见的,不哭了,没事的……”童嘉恒安慰着,似乎有点顾忌四周。
云影也才想起他们有手机,可以随时保持联系。只是人一心急,就会慌乱、盲目。
她用手擦了擦眼泪,看到好几个青年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人手一张寻人启事。对接上她的视线,有个青年一怔,立马捡起地上的传单,随后满脸歉意地转过头去。
云影放开儿子,握紧他的手,向青年们一一致谢后带儿子离开。
“妈妈,刚才有几个哥哥说帮我在他们市里,县城里,学校里的贴吧都发帖子,让更多的人看到……”
“不管怎样,你不能离开妈妈半步……”
“我错了。”
母子俩从街头,再到商业区,一路派,直到天黑,才找个地方吃了晚饭,回到旅馆。
童嘉恒洗完澡出来,拿出药油,帮妈妈搓脚。前天走山路时,她崴了一下,虽没伤到筋骨,但这几天走动大,一直没有消肿。她却感觉不到痛似的,一直没有理会。
云影用拍立得给儿子拍了一张照片。随后,又在背面记录。
七月二十月,j城,晚上。
宝宝,妈妈和弟弟今天遇到太多好人了,大家都愿意帮助我们,妈妈太感激了。你应该很快就能看见我们在找你。一定。
还有弟弟,一直陪在妈妈身边,很辛苦,可是他一次都没有喊累,还一直照顾妈妈。只是中间走远一次,吓坏了妈妈。他太温暖,太懂事,是个小男子汉,越来越像爸爸小时候了。
等你回家了,你一定好好疼爱弟弟。
妈妈相信你会的。
宝宝,今天,你有没有想妈妈?
你一定要想。
妈妈也想你。
“疼吗?”童嘉恒皱着眉问道。
云影摇头,轻声道:“不疼。”
童嘉恒抬起头,板着脸嘀咕道:“说谎。”
云影笑笑,揉揉他的脑袋,拿来消炎药给他搽被蚊虫叮咬留下的红包。
临睡前,童乐打来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家。要不要他来接。
这些天,童乐一直都是跟儿子联系的。
童嘉恒看了一下铺满柔光的小房间,又看看给他揉腿的妈妈,然后回答爸爸,还要玩几天。妈妈今天心情不错。
“是吗?”电话里童乐的声音似乎有点惊喜,他停顿一下,放低声音,“你让爸爸听听妈妈的声音。”
童嘉恒把电话凑到妈妈耳边。云影低头不语。
电话那头也没有声音。
“说啊,想说什么就说。”童嘉恒催促道,当然是对电话那边的爸爸说的。自己挂念老婆又不说话,算什么。
“我……”电话那头就嗫嚅了一个字。
云影不着痕迹地歪了歪脑袋,让耳朵离开了那手机。避开了那个声音。
童嘉恒见状也忍不住皱了皱眉。但他没有把手收回,手机定在半空,仍离母亲很近很近。
电话那边若有所觉似的,安安静静。
童嘉恒清了清嗓子,而后低唤一声:“妈妈。”
云影头也不抬地发出一个音节:“嗯。”
“几点了?”
“十点半。”
“很晚了,睡觉吧。”
“嗯。”
童嘉恒把手机放回耳边,对电话那头说:“那挂了吧,爸爸晚安。”心想: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云影进卫生间洗了脸后,回到床上,拿出眼霜、面霜,开始往脸上均匀涂抹。不管去哪儿,她身边一定带有护肤品,畏惧容颜过早衰竭,害怕某日在街上相遇,女儿在她脸上找不到熟悉感。
躺下后,云影忽然想到了什么,侧过头说:“以前爷爷奶奶带你们去玩,都是住酒店的吧?”
童嘉恒点头,“嗯。”
云影点了点头,仰视着天花板,小声嘀咕道:“都没有问你就住这里了。不然饿了,一个电话,就有人送宵夜来。”
童嘉恒笑了一下:“你是想问我饿不饿?”
云影接着说:“饿不饿?”
“不饿。”
云影侧过身子,仔细地端详儿子片刻,最后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温声说:“那晚安吧,宝贝。”
“晚安。”
没多久,云影就睡着了。
童嘉恒拿出手机,拍下妈妈安静的面容,传给爸爸后,又发了一条信息——爸爸,这些天,我好像对妈妈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她勇敢,又不禁吓,坚强,又有点逞强,温柔又细心,隐忍又脆弱。容易满足,乞求也不多。我忽然想,如果今天不是姐姐不在了,我,好儿,还是爸爸你,发生了什么,妈妈也一定拼尽全力守护我们。
童嘉恒放下手机,却迟迟没有进睡。借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月色,他静静地看着母亲。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感激这次能和母亲一同出行,亲身体验过去数年间,父母是如何走过那么多的路,在虚无缥缈又充满希望的路上,反复无常地体验人情冷暖。也亲眼目睹母亲脸上露出的无助、晦暗和悲苦的表情,是如何在行人受不住良心谴责,重新捡回地上的寻人启事的那一瞬间,一驱而散,笑红了眼睛,面迎阳光。
无数次,他都要被那是哭非哭,是笑非笑的瞬间,震撼到心理而无语凝噎,才真的感受到他是一个弟弟,复而,坚定得无以复加地抓紧母亲的手。
有时候,不是他想或不想,亦无关年纪大小,一切都是环境所致。
那一次远行,深夜醒来,爷爷不在身边,那位白日里始终致力给予他们幸福感,又沉稳笃定的老人,会在夜深人静时刻,走在空荡荡的长街,背影伶仃,从街头到巷尾,到处张贴寻人启事。
每一次归来,母亲失魂落魄,父亲却依然高大挺拔,把妹妹抱起,把他拉到近前,温言细语,无微不至。独自面向夜幕的剪影轮廓,又模糊得似有若无。
是何种感情、感觉、思想、思绪、记忆与心愿驱使他们成为那样的人。
童嘉恒暂未完全通晓。
而他未曾迷失、迷茫。
他牢牢地把握住方向,彷佛随时可追踪到自己的将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