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一夜过去了,所有第一次踏足这条村子的外来者们都没有睡好,白茕等三人和被捉起来的海军将士终夜惶惶,楚冷穆也思潮起伏,艰难地等待着消息。千呼万唤,终于太阳带着第一缕阳光照射在这片似是终年笼罩在大雾中的土地上,树叶剪碎的光线投射在楚冷穆苍老的面容上,左右门神终于带着消息赶回来了。
楚冷穆问道:“怎么样了?”
左右门神急赶慢赶,却像是完全无需休息,立刻就汇报道:“他们果然没有杀掉所有的人,生还者们都被监禁起来了,村里的人都在忙前忙后,像是在张罗着什么大事情一样。”
楚冷穆沉吟了一下,想到:“看来这次来得真是时候。”随后再问:“那三个小子呢?”
左右门神回答:“都还活着,被单独囚禁,只是其中一个好像在囚禁之前被人领着到了其他地方,之后再一个人回来的。”
楚冷穆“腾”地站起身,问:“去过哪里?”
左右门神罕有地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村子里巡查太过严密,我们无法查到。”
看样子楚冷穆是想狠狠地训斥他们一下,但考虑到眼下情势,还是作罢了,他严肃地下令:“一定要把他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查得一清二楚。”两人跪下,惶恐接令。
经过了一夜,白茕和蓝跃都没有睡着觉,只是瞌上眼皮断断续续地休息了一下,两人趁着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时候,去看阿努缇斯,只见他仍是双手抱膝,低垂着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但手里依然紧握着小刀。
蓝跃说道:“真难为他了。”
白茕也说道:“我知道,但我实在想不出任何其他方法,能向村民们证明他就是玻尔将军的子孙。”
不知是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阿努缇斯抬起了头,看那双红肿的双眼,看来他也没有怎么休息过。他站起来,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把玩着手里的折刀,说道:“我决定了。”蓝跃当即竖起耳朵,而白茕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他说道:“我不会杀他。”蓝跃紧张起来,同时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悄悄地睄向白茕。
白茕依旧淡然,说了句:“是吗?”虽然是疑问句,语气却是平铺直叙,像是早已猜到。
蓝跃这次真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预期中的争执并未发生,同时却又大感好奇,问白茕道:“你早知道了?”
白茕说:“不太早,就在他伸那个懒腰的时候。”说着也站了起来。
阿努缇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抱歉了。”
白茕回道:“这事必须由你亲自决定,我无权左右,而且我也有点预感你会是这样回答了。”
蓝跃也蹦蹦跳跳地弹了起来,明快地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做?”
白茕答道:“无论如何,还是得让阿努见一见传教士,好让他释怀,如果可以的话,还想透过他获得村民的信任,这是唯一的活路。”
阿努缇斯说道:“那就这样定吧,我也想看看,那个让我们当了三世海盗的人是什么模样。”
白茕先警告他:“你大概不会想知道。”
蓝跃问道:“我们怎么去见他,我们要跟村民们一起去的吧。”
白茕顶了一下阿努缇斯的胸口,说道:“该你上场了。”
领头人正在村子里忙前忙后,指挥着村民们搭建祭台,筹备祭品,忙碌得像是丰收祭前的小村庄一样,但村子里却始终笼罩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这边,领头人正破口大骂一个将整只烤全羊弄掉到地上的小伙子,那边一个壮汉就跑着过来,拉着他就要走,领头人喝道:“干什么啊,我正忙着呢。”
那中年人说道:“大事不好了,你先跟我来一下。”
领头人挣脱了他的手,双手叉腰,问道:“究竟什么事儿?”
那人回道:“那三个小子挟持了小莫,说要见你。”
领头人勃然大怒:“什么,这些个小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两人急急忙忙赶到了小茅屋,见阿努缇斯正用着不知哪来的小刀,架在那个叫小莫的年轻人脖子上。领头人见状,大喝一声:“放开他!”这一声吼,真把屋子里的人的耳膜都差点给吼破了。
蓝跃一听这声嚎叫,几乎连胆子都要从脏腑里吐了出来,艰难地捂着肚子蹲了下来,白茕虽然强装镇定,但也得拼命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他没料到,领头人居然拥有着如此猛兽般的威势,连刀架在颈的小莫都不由自主腿软起来,要不是阿努缇斯扶着他,他大概就跌在地上了。整间屋子里,唯一还保持着镇定的就只有阿努缇斯一个,对他而言,这种威势可说是家常便饭,从小到大,每一次他不听话的时候,玻尔船长就是这么对他吼的,而且比领头人还可怕得多。
他见白茕并不开口说话,于是说道:“我们要见传教士,不然这家伙的命可就没了。”
这回领头人倒是不吼了,但也没有理会阿努缇斯,只是沉着声对人质说了一声:“小莫。”
那声音在白茕等人耳中听来,就像是狮子的低吼,白茕知道,他是要小莫当场自尽,就像当天在村子里发生过的事一样,于是赶紧强咽下心中的惊悸,说道:“他是玻尔将军的后人。”果然,这句话一出口,小莫和那个中年人,甚至连领头人都呆住了。
中年人以审视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阿努缇斯,仿佛要从他的身上看出点玻尔将军的影子,然后嘟囔了一声:“是有点像。”
领头人冷哼一下,说:“我们发过誓不再相信外来人,你说他是将军的后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白茕说道:“让我们见一下传教士,一切就一清二楚了。”
领头人想了一下,说道:“见到了又能怎样。”
白茕一步不让,说:“只要他能证明阿努是将军的后人,我想和你们合作。”
领头人问道:“合作什么?”
白茕把楚冷穆的事都说了一遍,领头人还是犹豫不决,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小莫送饭过来的时候已是正午,如今更是快要日落西山的时分了,白茕不禁焦躁地问:“怎么样?”
中年人悄声对领头人说道:“他不像是在说谎。”
领头人喝道:“废话,外来人说谎的本事,你还没领教过吗。”然后转而对白茕道:“但是,如果他真是将军的后人,这事倒可以商量。”白茕喜上眉梢,领头人随即补充道:“但是,要让我知道你是在骗我,你就准备好承担后果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的神色坚若磬石,看到的人都能明白他会言出必行。
白茕松了一口气,喜道:“一言为定。”
领头人道:“我们现在就去吧,放了他。”
白茕说道:“那可不行。”
领头人怒道:“你说什么!”眼看着又要发作,阿努缇斯把勒着小莫脖子的手臂紧了紧。
白茕说道:“以防万一,只要见着了传教士,我们自会放人。”话虽这么说,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是有些不好的预感。
中年人怒道:“咱们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了会带你去就会带你去,你竟然敢怀疑我们。”
此时蓝跃已经慢慢恢复过来了,她缓缓站起,说道:“你们也不相信我们,我想你们应该很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和忧虑吧。”
中年人一时语塞,领头人接过话茬,说道:“我不喜欢任人摆布,如果他真是将军的后人,那么我可以接受,但如果他不是,我也说过了,你们会得到应得的下场。”他这话是对三个年轻人说的,也是对中年人说的,中年人听了这话,无奈作出让步,和领头人一起让出了门口的位置,好让白茕等人出去,一行人就这样向着棚子进发,途中还陆陆续续加入了因好奇而跟着来的村民。
在行进的途中,除了脚步声以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息,那么多的村民聚在一起,却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令到众人周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诡异的氛围,白茕和蓝跃不自觉地靠近了走在中间的阿努缇斯身边。在这不安定的氛围当中,只有阿努缇斯依然稳如泰山,但白茕心中不安的预感却越发强烈。
他把头尽量靠近阿努缇斯,悄悄地说:“把他看紧点,我总觉得要出事。”
阿努缇斯也压低声音,问:“什么事?”
白茕皱起眉头,悄声回道:“我也不知道,但总觉得好像想到了什么事,却又不能清楚地想起。总而言之,待会要是出事了,只能挟持着他勉强逃跑,再想办法。”白茕这么一说,连阿努缇斯都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终于到了猪棚,领头人让大部队在外面等候,只带着几个看起来在村子里有点地位的人一起进去。白茕带头向那面恐怖的墙壁走去,天色已暗,墙上一片黑影,看不真切,等到几个村民拿着提灯走过去照亮墙壁上的阴影的时候,所有人都呆住了。那面墙上有着一大片的污渍,以及中间稍微干净一些却也脏乱不堪的人形区块,明显是有些什么人形的东西一直覆盖在那上面的痕迹。阿努缇斯和蓝跃看向白茕,眼中都带着疑问,而白茕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塑像。
几个村民大声惊呼,乱作一团,领头人大喝一声:“安静,别让外面的兄弟们听见!”几个村民立刻掩住了嘴,却还是掩饰不住惊慌失措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空空如也的墙壁。
领头人虽然并未表现出惶惑不安,但从他渐变浓重的呼吸声中可以听得出来,他也是惊愕莫名。大家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领头人忽然大步走到白茕面前,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白茕原本就比他矮着两三个头,被他这么一提,当堂双脚离地,成了老虎口中的猫崽儿。领头人对着他怒吼,浓重而难闻口气全都喷在了他的脸上。
领头人吼道:“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阿努缇斯叫道:“立刻放开他。”同时把小刀按在小莫的颈脖上,在他的皮肤上刺出了血痕,领头人置若罔闻,只是一味盯着白茕,白茕感觉自己像是被狮子压在爪下,近距离盯着的小白兔一样。
他嘶哑着声线,艰难地呼吸着,说道:“要是我做的,我干嘛还带你来。”
阿努缇斯再一次喝道:“放开他!”
领头人一把将白茕扔在地上,说:“四十年来平安无事,你们来了之后,传教士马上就失踪了,你还妄想我会相信你们吗!”随即喝道:“把他们全都关起来。其余的人各自领着兄弟四处搜索,我要在祭祀开始之前见到传教士!”
几个村民奔跑着出去传信,小莫见此情景,知道再无活路,把心一横,就要把脖子抹到刀锋上,白茕大喝一声:“慢着!”领头人全然不顾小莫的死活,已经把白茕的手臂扭住,把他控制了起来,白茕忍着痛,艰难地开口:“我知道是谁做的。”领头人继续装聋作哑,一言不发,拉着白茕就往外走,也不管阿努缇斯和蓝跃如何呼喊。白茕也不求救,只是对阿努缇斯和蓝跃叫道:“别让那个人自杀,传教士在楚冷穆的手上,去找到他,让那个人回来报信!”
白茕之前对他们说过,在祭祀仪式开始之前,领头人不会杀了他们,如今领头人怒火中烧,像是已经不管人质的死活,只想先抓住白茕,而从他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也有绝对的信心,余下的两人根本冲不出棚子外面的重重包围。
到了此时此刻,不知是已经习惯了,还是紧张过了头,蓝跃反而好像镇定了下来,问道:“冲得出去吗?”
阿努缇斯说道:“就算带着他也没问题。”阿努缇斯看了小莫一眼,充满自信地回答,之后又补充道:“但我要优先顾及你的安危,再想顾着人质就有点困难了。”
蓝跃说道:“不用管我,你带着人质冲出去就行了。”
阿努缇斯问道:“那你呢?”
蓝跃回道:“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脱身,之后在哪里汇合?”
阿努缇斯想了一想,如今情势只能选择相信蓝跃了,于是说道:“那就在进村时看见的村子后面那座大山吧,我会在树上刻上这样的记号。”说着,用脚尖在地上以泥土画出了一个图形图案。
蓝跃看了一眼,说道:“明白了。”
阿努缇斯又用脚把记号抹去,说了声:“保重。”钳制住小莫,一下子冲了出去,外面立刻传来惊讶的怒吼和刀剑交鸣的声响,乱作一团。
蓝跃厌恶地望向棚子角落里的泥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也走吧。”
村民们像是联群结队的狮子一样追逐着猎物,阿努缇斯则像是嘴里叼着肥羊的恶狼,拼命地在猎杀者群中左冲右突。村民们虽然骁勇,毕竟只有一股蛮力,只能进行低效率的攻击,但阿努缇斯不同,他是受过专业武术训练的武者,村民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每一次村民们眼看就要击中他的时候,都会被他轻松避过,要不是挟持着人质,阿努缇斯大概还可以趁着攻击的缝隙还以颜色。
小莫拼命地想要挣脱束缚,但不知为何被阿努缇斯一手捏着后颈,浑身的力量就像被堵住了一样,无法使出来了。阿努缇斯提着小莫,且战且退,村民们穷追不舍,阿努缇斯虽然可以跟他们周旋,但要说到脚力他是远远无法跟这些野兽般的人相比,所以一直无法脱身。
到了森林边缘,阿努缇斯被村民们堵住了退路,始终无法退入林中,渐渐地开始感到体力不支了,就在这时,前方一大片的村民后方传来惊叫声,随即有几个人倒了下去。阿努缇斯深感疑惑,村民们也是大惑不解,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但他们都不是被击倒的,他们甚至没有受到太大伤害,跌在地上的时候都在叫爹骂娘,一点也不像是被击中的样子,看来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去,阿努缇斯虽然大惑不解,但还是窥准时机突出重围,钻进了林子里,深入森林之前还偷空望了一眼,隐约望见地上泥土中像是有一团沾满淤泥的东西在左右游走,像一条令人恶心的鳝鱼一样把村民们都绊倒了,也不知是什么怪物。阿努缇斯嘟囔了一句:“这村子到底怎么回事?”随即没入林中。
领头人带着一批村民想要追赶,却始终脱不掉脚下怪物的纠缠,虽然他身手格外敏捷没有跌倒,却也无法轻易脱身,而他身边的人们已经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他抬头一望,阿努缇斯已然踪影全无,即使追进树林里也是无补于事了,更何况村里还要准备祭祀仪式,根本没有余力展开围捕,只能放弃了。
他愤怒地重重踏了一脚,喝道:“别追了,给我抓住这东西!”
重新站起来的村民们听到命令,纷纷扑倒在地,想要按住这东西,但这东西动作敏捷,胜于游鱼,而且身上一层湿泥滑不溜手,村民们根本抓它不住。这东西左穿右插,“游”到了树林边缘,忽然人立而起,那像是鲸鱼尾鳍似的部分一分为二,成了两只瘦弱的人足,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也跑进了林子里。
其中一个村民惊呼:“天!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领头人喃喃自语:“村子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阿努缇斯迅速地窜进树林深处,小莫越来越感到四肢麻痹,脸青唇白,脱力感越来越重。阿努缇斯跑了一段路,终于把小莫放了下来,说道:“不想变残废,就尽量活动四肢,直到麻痹感消失为止,但别想着逃跑,你跑不过我。”
小莫依言不停地甩着手原地跳跃,边跳还边问道:“这是某种......怎么说来着,体术吗?”阿努缇斯在树上刻着记号,并未回答,只是“嗯”了一声,表示他听不懂对方在问什么,小莫解释道:“你这种......抓着人后颈就能让人浑身乏力的......手法,是某种专业武术吗?”
阿努缇斯停下了手,回过头来,说道:“我们好像是第一次对话。”小莫也“嗯”了一声,代表回答,阿努缇斯接着说道:“我刚刚才发现,你的说话方式跟村里面的人很不一样。”
小莫耸耸肩,说:“大概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曾经到过村子外面的人吧。”
阿努缇斯点了一下头,继续回身刻字,两人都沉默了一下,阿努缇斯又说道:“那你应该明白,现在这村子里的人究竟有多疯狂吧。”
小莫回道:“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在这村子出生长大,要是这村子能够改变,在玻尔将军来到的时候就已经改变了。”
阿努缇斯乍闻他提起自己的祖先,不禁动容,他收起折刀,但并不回身,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将军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莫答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故事,但是我无法很清楚地跟你说起他,毕竟我也是道听途说,四十年前我都还没出生呢。”
阿努缇斯“嗯”了一声,说:“那就行了。”
小莫想了一想,说道:“我听说他刚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阿努缇斯就打断了他,叫道:“停一下!”
小莫讶然道:“怎么了?”
阿努缇斯慢慢转过身,缓缓盯着小莫的双眼,盯得小莫不禁浑身打颤,阿努缇斯一字一顿地问:“你刚才说,将军是什么时候来到村子里的?”
小莫咽了咽口水,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战战兢兢地道:“四十年前啊,那又怎么了?”
阿努缇斯一听这话,当堂如雷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