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者:文人夋      更新:2019-09-07 22:43      字数:6408

“你刚才说,你把传教士关起来四十年?”白茕被领头人带回到小茅屋里,用粗牛筋扎得严严实实,白茕跌跌撞撞地坐下,虽然他感到领头人对他的态度已经明显不同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他这个问题。

领头人瞪了他一眼,说道:“你以为我还会听你说话吗!”然后拿起地上一块霉霉烂烂的破布,举起来就要塞到白茕的嘴里。

白茕急忙说道:“你们这里有能计算时间的工具吗?”领头人顿了一顿,似是对他的问题感到好奇,但还是置若罔闻,把破布条塞进了白茕的口中,白茕“呜呜”地叫了几声,然而徒劳无功,领头人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暗的角落里,信步离开了。

阿努缇斯和小莫坐在篝火两侧,小莫正在大快朵颐阿努缇斯打来的野山猫肉,阿努缇斯只是坐着,直愣愣地望着不停窜动的火舌,心中不知已经骂了多少声:“见鬼!”

根据小莫所说,玻尔将军来到这村子里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但这显然跟事实不符,因为玻尔一族已经三世沦为海盗,他的父亲告诉他,他们一族都已经在死穴生活一百二十多年了,这时间无论如何跟小莫的故事对不上。但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正如小莫所言,将军来到的时候他都还没出生,一切的事都只是道听途说,问题是为什么村民们要对他说谎,应该说是对村子里所有的孩子们说谎,因为照小莫所讲,所有跟他同辈的村民都知道这件事是发生在四十年前的。老一辈的人们为什么要欺骗他们?

就在阿努缇斯思潮起伏的时候,树丛中忽然传来“沙沙”声响,小莫停下了张大的嘴巴,阿努缇斯下意识地握紧了小刀,要是跳出另外一只野山猫,那他们今晚就有口福了,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阿努缇斯还真不知道在这小小的荒僻村落里,到底还能冒出什么鬼怪东西来。

两人凝神戒备,低垂的枝桠向两旁移开,一个披着湿漉漉的绸缎的曼妙躯体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人刚走出来,阿努缇斯就松了一口气,收起折刀,说道:“是你啊。”而小莫则看着那人直看得目瞪口呆。

那人来回看了看他们两人,说道:“你们似乎很紧张。”

小莫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一连几个“你”字,就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阿努缇斯拍了他一下,说道:“闭上眼睛吃你的东西吧,口水都流下来了。”

来人自然是蓝跃,只是不知为何全身湿透,连丝质绸缎都掩盖不住她那原本就略嫌贫乏的身形。她走到篝火旁边坐下,伸手向火堆取暖,小莫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双眼似要被火舌点燃,冒出金光。蓝跃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贼溜溜地盯着我干什么,之前又不是没见过。”

三人沉默了一阵子,阿努缇斯问道:“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蓝跃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刚才,躲进了......湖里。”

小莫一听,叫道:“你躲进了聚龙湖里?”

两人都被他忽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蓝跃说道:“躲进去便躲进去了,大惊小怪作什么。”

小莫说道:“那是你无知,不知道这湖有多可怕,你能平安回来就该谢天谢地了。”

阿努缇斯说道:“接下来就只剩下找到楚冷穆和传教士了。”

蓝跃想了一下,叫了小莫一声:“喂。”小莫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得入了迷,只象征式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蓝跃拾起身旁的小石子扔过去,小莫几乎避让不及,蓝跃说道:“再这么盯着我看,我就戳瞎你双眼。”阿努缇斯大感滑稽,蓝跃从来没有在他和白茕的面前露出这么泼辣的一面。蓝跃继续说道:“你对这山林熟不熟悉。”

小莫避开了视线,答道:“不及村子里的长辈们那么熟悉,但总算认得路途。”

蓝跃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林子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人的?”

小莫道:“那倒是知道,而且还很多。”

阿努缇斯问道:“有多少?”

小莫想了一下,说出了一个数字,蓝跃和阿努缇斯都感到,要在这么多的地点中逐一确认传教士的所在,实在是非常耗费时间的一件事,而且显然白茕的性命也不可能等到那个时候。

阿努缇斯苦思无计,蓝跃犹豫了一下,对他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但非常冒险。”

阿努缇斯抬起头来,说道:“尽管说出来听听。”

蓝跃问道:“你认为楚冷穆抓走传教士是为什么?”

阿努缇斯想了一下,摇了摇头,答道:“不知道。这人野心太大,而且诡计多端,他很可能想从传教士的身上打听他不会死的方法,也可能是要带他到湖上去,用作诱饵什么的。在对付湖中的怪物的时候,一个不死的人用处可是很大的。”

蓝跃点了点头,说道:“也很可能是两种想法都有,但无论如何,他的首要目标一定是聚龙湖,对吧。”阿努缇斯点点头,蓝跃续道:“既然如此,他肯定会在村民们举行祭祀仪式的时候才出现,因为那个时候是最有把握能够把‘龙’引出来的时候。”

阿努缇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道:“到时候,他一定带着传教士作为筹码跟村民们进行交涉,在初步计划已经被完全破坏的现在,他很可能会要求带着传教士和白茕独自到湖上去。”

蓝跃说道:“没错,传教士作为跟村民交涉的人质或许不太足够,但是如果是这个要求的话,对村民们有利无害,只不过是多了几个祭品而已,村民们很大机会会答应。”

两人不断分析着楚冷穆接下来可能会采取的行动,小莫显然毫无兴趣,又不敢继续去盯着蓝跃看,于是干脆在一旁铺好杂草,睡起了觉来。蓝跃和阿努缇斯自然也懒得去管他,继续讨论着,蓝跃说道:“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在祭祀仪式当天发动突袭,从楚冷穆手中抢回传教士,再跟村民们合力制服楚冷穆和他那两个贴身护卫。”

阿努缇斯问道:“但发生了这么多事,村民们会跟我们合作吗?依我看,到时候很可能村民们会把我们和楚冷穆一伙一起抓起来。”

蓝跃回道:“如果真如白茕所说,他们对玻尔将军心存愧疚,那就还有办法。”

阿努缇斯又问:“但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村民们相信我就是将军的后人呢?”

蓝跃顿了一下,说道:“这一次可是关乎那小子的性命,说不得真的只能靠你了。”

阿努缇斯知道她说的办法就是当着村民们的面前把传教士杀掉。原本他是极其抗拒的,他总是相信就算不这样做,还是有别的方法能够解除传教士的诅咒,但如今白茕命悬一线,他的身份直接关系到己方三人的生命安全,看来是在是无法再犹豫下去了。

蓝跃见他深感踌躇,想开口安慰他一下,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阿努缇斯见她欲言又止,于是说道:“放心吧,虽然我不想这么做,但正如白茕之前所说的,这样做或许是我能够给他的最大的解脱。而且,无论如何,他的性命都不足以跟你们两个相提并论,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别无他法,我绝不会把你们两个和他放在天平上衡量。”蓝跃见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禁松了一口气,阿努缇斯续道:“但我们可不知道祭祀仪式是在哪一天啊。”

蓝跃向小莫那边努了努嘴,说:“我们不知道,他知道嘛。”然后又捡起一颗石子扔中了小莫,说:“装什么装,眼皮子一直在那里动个不停,快起来。”小莫不好意思地笑笑,坐了起来。

阿努缇斯问他:“祭祀仪式什么时候开始?”

小莫叹了一息,大有“你们要送死难道我还拦着吗”的意思,然后说出了日期,蓝跃挥了挥手,说:“没你事了,睡吧。”

小莫吐了吐舌头,装了个鬼脸,说道:“我可真的要睡了,别拿石子扔我啊。”

过了一会儿,阿努缇斯确认他真的睡着了之后,坐在火堆旁不停搓着手,蓝跃看了他一会儿,说道:“你有话要说。”

阿努缇斯揉了一下太阳穴,说道:“是的。”然后把小莫跟他说过的话转述给了蓝跃。

蓝跃听后,皱起眉头,问道:“他真的这么说?”

阿努缇斯说道:“是的,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要说村子里老一辈的人欺骗了年轻一辈的人,那又有什么理由,撒这种谎到底有什么用?”

蓝跃对着火光出神,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可能并没有说谎。”

阿努缇斯怔了一怔,说:“不可能,这时间无论如何对不上。”

蓝跃说道:“是的,但有没有可能是他们都真的以为只是过了四十年呢?”

阿努缇斯不解地问:“有可能吗?”

蓝跃呼了一口气,说:“不知道,但这世上的确存在着许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情。”两人都仿佛被沉重的无形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沉默了好一会儿,蓝跃忽然问道:“你有没有见过白茕像我们现在这副模样?”

阿努缇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问,想了一下,说:“雷鸣港沦陷的时候,他也好像......没有过。”

蓝跃说道:“我倒是见过,就在图灵顿告诉我们雷鸣港的真相的时候。”阿努缇斯对于此事并不知情,蓝跃跟他解释了一番,然后说道:“他那个时候,大概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他用了多久才恢复过来吗?”阿努缇斯摇摇头,蓝跃说:“一晚。”然后站起身子,跳了两下,伸手拨掉身上根本不存在的某些东西,说:“遇见他之前,我总是一个人躲起来沮丧,遇见他之后,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在他的身上学到一些东西。”

阿努缇斯也站起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其实要求证刚才的理论,也不是没有办法。”

蓝跃接道:“没错,一百二十年,当年那些跟玻尔将军和传教士同辈的人,甚至比他们年长的人,应该都已经老死了,只要向村民们打停一下,就知道究竟是他们在说谎,还是我的假设比较接近事实。”

阿努缇斯说道:“但是那也得等到我们成功救出那小子和证明我自己的身份之后才能进行了。”

蓝跃点头道:“没错,所以这次行动不容有失。我们也快睡吧,等到明早醒来,我们都要回复最佳状态。”

阿努缇斯点了点头,说道:“但是在那之前,你得先再烘干一下自己的衣服,你毕竟也是个女孩子,这样不修边幅可是会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的。”说着,向熟睡的小莫瞥了一眼。蓝跃惊讶之情溢于言表,阿努缇斯看看她,笑着说:“你该不会还以为没有露馅吧。”

蓝跃双手捂在胸前,红着脸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努缇斯回道:“我在葡萄酒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是白茕好像没有注意到。”蓝跃羞赧得不知如何是好,阿努缇斯不再笑话她,而是躺了下来,闭上眼睛,说:“白茕那小子,有时候聪明得让人讨厌,但有时候又迟钝得让人着急呢。”

蓝跃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结结巴巴地一连说了几个“我”字,本想解释一番,却又羞得舌根打结,她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阿努缇斯已经鼾声如雷,呼呼大睡了起来,她只得羞红着脸坐下,尽量靠近篝火来培干那吸水性强得令人生厌的该死的绸缎衣服。

篝火中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花映照出传教士憔悴的脸孔,楚冷穆仔仔细细地检查着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他能够非常肯定,眼前这个人是应该已经死了的,在他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他又尝试着用刀子在这具残破身躯上的不同部位戳出了几个血洞,伤口处微微渗出血丝,却不会大量出血,他又在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这些新伤口。

过了好一会儿,这惨无人道的实验看来是告一段落了,楚冷穆抬起头,看着传教士毫无表情的面目,饶有兴致地问:“你好像不太在乎。”

传教士嗤笑一声,说:“对于我这种......人,你能有什么办法对我施加更大的痛苦呢。”在他说到自己是个人的时候,也有点犹豫不决,显然连他自己都开始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还算不算是人了。

楚冷穆用手指磨擦着刀锋上的血迹,笑了笑,说:“这样也好,我也不希望在我做实验的时候实验对象不停地发出哀嚎,那样会让我分神。”

传教士瞪大双眼看着这个满脸慈祥的老人家,他向来都知道,自己已经是禽兽不如的人渣了,从前他还认为这样活着能够比大部分人都轻松快活,但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他还是没有想到,世上竟然还有比他更加禽兽不如,毫无血性的人渣。在被囚禁的漫长岁月里,传教士心中早已云淡风轻,但求一死,至于在死之前还会发生些什么事,他倒是不太在意,但他还是无法对眼前这个人渣视若无睹。

他又轻轻笑了一声,说:“像我们这种人,注定是不得好死的。”

楚冷穆“嗯”了一声,像是没听清楚他的话,然后想了一下,“哦”的一声,说道:“‘我们’是说我和你啊?你竟然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传教士说道:“我当然不能跟你相提并论,连我这样的人都比你有人性。”

楚冷穆挥了挥刀子,想把刀子上沾着的血甩走,但发觉无法如愿,便把刀子放在传教士的身上,用他破旧的衣服拭干了血迹,还问了句:“你不介意吧?”

传教士只是说:“请便。”

拭干了血迹之后,楚冷穆说道:“我们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来讨论你到底还算不算是个人,甚至还有没有资格讨论人性的问题吧。你知道,其实我很想试一下把你的手臂切下来,看看会是什么个状况,但我又怕残缺不全的你会不够吸引,引不到聚龙湖里的东西上钩。”

传教士说道:“原来把我抓到这里,就是想要个死不了的诱饵。我劝你还是放弃吧,每一个想得到龙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楚冷穆不闻不问,继续自说自话:“我又想知道,要是我把你的头和你的身体分开,那到底是头还会单独的活着,还是心脏所在的身躯会不带着头颅继续活着呢?还是说可能两边都继续活着呢?要是真这样做了的话,我很可能就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真正弄明白,人类到底是靠脑袋活着还是靠心脏活着的人了。”他说着,抬起头来,直视传教士双眼,眼中散发出贪婪的光芒。

传教士虽然已经不知自己是人是鬼了,也知道自己绝对死不了,更加知道死亡对自己来说会是一种解脱,但听得他这样说,还是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楚冷穆自从见到他之后,他一直都是一副死活无所谓的表情,如今他因为自己的话而露出了恐惧的神情,楚冷穆感到非常满意。他挺直身子,把擦干净的刀子收回鞘里,说道:“如果我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这之后你还能活着的话,我们就来探讨一下这个命题吧。现在,我有另外一个问题要问你,为了你以后无尽的人生着想,我劝你还是如实回答。”

传教士完全无法想象,如果被这个人抓了起来,那他这死不去的身体将会遭受何等的折磨,他只能勉强地开口问道:“什么问题?”

楚冷穆一字一顿地问道:“当年玻尔将军是怎样在你的身上下诅咒的?”

传教士一听,浑身忽然一个激灵,楚冷穆把他的惊慌失措看在眼里,嘴上露出冷笑。传教士勉强地装出轻松的笑容,可惜那个笑容就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过。他强自镇定地问道:“你怎么会觉得我知道这种事?”

楚冷穆耸耸肩,说:“猜的。”然后靠近传教士丑陋的面容,逼视着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双眼,说道:“但是你刚才承认了。”

传教士整个人都蔫了,要不是左右门神架着他,他肯定已经萎顿在地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看见他了。”

楚冷穆追问:“什么时候,在哪里?”

传教士说道:“就在意外发生的那天,在聚龙湖的湖水像是猛兽般把我吞噬掉的时候,我看见他站在水里,指着我,像是世界的主宰。他对我说,等到他的后人找到我并且杀死我的时候,我才可以死,否则,我只能永远活着,等待着应得的报应到来。”

楚冷穆冷哼一声,说:“只是惩罚早在报应到来之前就已经降临了。”

传教士看见他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神态,显然在他眼里,自己是个失败者,而他永远不会和自己一样,于是长呼一口气,回道:“曾经,我也和你一样,以为自己能够掌控一切;曾经,我也和你一样,认为人只有抛弃道德伦常,才能够活得轻松自在;曾经,我也和你一样,把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当作是一句玩笑,是弱者的渺小祈愿,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但是,如今我知道,世上是有某种东西存在的,这种东西在暗中观察着一切,它或许大多数时候都像是个恶作剧的旁观者,但它也是有底线的,一旦我们所做的超越了它能容忍的限度,它就会让我们全都得到报偿。”

楚冷穆不以为然地说:“作为一个传教士,你的顿悟实在是来得太迟了一点。”

传教士说:“我的身份只不过是从前为了行走于各个地方所作的掩饰,我不是教徒,我也从不信神,即便到了今天,我还是不相信祂的存在。”

左右门神忍不住插嘴道:“这和你刚才的话自相矛盾吧。”

传教士冷笑一声,说:“我刚才有说过‘它’是神吗。”

这一声冷笑,让黑白无常似的两个人都不禁感到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