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博尔在心底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可以确定,被人类冠以名号的恶魔之中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它听上去也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名字。
那么,他到底是什么?
亨博尔依然怀揣着浓厚的警戒心,同时向眼前的异样存在投去了视线。
平凡的人类穿着,平凡的人类身形,以及平凡的……
咦?
当亨博尔把视线挪动到对方的脸上时,他却感到一阵异样的恍惚。
那个家伙……到底长什么样子?
在一瞬间,亨博尔仿若看见了一张年迈男性的脸。
但很快,那张脸就变得一片模糊。
当亨博尔再度定睛看去时,老人的脸却又变作了年轻女子的模样,而这也不过持续了须臾功夫,便又变成了一张阴鸷的、三十岁男人的脸。
亨博尔睁大了眼睛,想要奋力辨清眼前的雄性的外貌,但他越是在对方的脸上集中注意,视野就越是模糊不清。他只觉得那张脸在自己的注目下变得一片扭曲,再难分辨哪里是嘴巴、哪里是鼻子……
“那么,恶魔——”
倏忽间响起的声音,将亨博尔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在重新变得真切的视野里,映入其中的是一张有着棕色瞳眸的年轻男人的脸。
“那边——地狱是怎么样的?”
亨博尔猛地攒起眉头。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
他看着眼前的简,看着他那好奇、而又有些不安的眼睛。
——他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不知道。
亨博尔本应该拒绝回答的。
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应合自己“暂定”的敌人。
但是,恶魔依然开了口。
像是大声宣斥对那个世界的控诉一般,他战战兢兢、却又无比坚定地开了口:
“红色的大地、漆黑的天空。暴虐与奸诈横行,滚烫的业火肆虐。七罪统治永夜,强者吞噬弱者,弱者守着自己的灵枢哭泣,看不见一丝希望之光——那是,对弱者来说的、绝望的世界。”
“啊……”
简发出小声的叹息。
“——那说不定,和地上差不太多呢……”
年轻的脸庞上烙上深深的苦笑,但不过片刻,苦笑却又变作欢愉而纯真的笑容。
“但是,地面上却独独有‘光明’存在着。”
简的表情倏地一沉。
“所以,我还是更喜欢这边。”
尽管只是些微的程度,但亨博尔还是感觉到了那隐约传来的敌意。
“恶魔——”
简·皮埃尔说。
“虽然从身份上来说,我和你是同伴也说不一定。但——你杀了那四名拥抱光明的骑士,并试图剥取另一名骑士——我的朋友的生命,我…无法饶恕。”
“不……”
亨博尔轻声念道。他的脸上再度浮现出一如往常的、猖獗而又残酷的微笑。
“恶魔间没有同伴关系。”
冰冷的话语让简微一愣冲,但很快他就重新回过神来。
“是…吗。”
一边发出这种像是叹息般小声的回应,简将手伸进了怀里,而后掏出了一把小小的、泛着寒光的匕首。
战斗无法避免。
在意识到这一事实之后,恶意倏忽间涌上亨博尔的心头。
——先下手为强。
在这样作想的同时,强健的黑色脚爪已然攀附上大地,并在蓄力后重重蹴起——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人的距离便缩短为了零,恶魔一边露出残忍的笑容,一边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爪。
看来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无论对方是多么出奇的存在,也不过是一个相当于小恶魔的对手而已。
贫弱的身体能力,缓慢到极致的反射神经,以及脆弱不堪的身体。
在手爪从举起到落下的短暂间隔里,亨博尔感觉时间的流速被放缓,他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的表情从惊愕到绝望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看到简那副没出息的模样之后,亨博尔确信了自己的胜利。
恐怕在下一秒,自己的利爪就会把这个奇怪的“恶魔”劈成两半了吧。
尖锐的爪尖随着劲风落下,似乎没有给眼前的恶魔留下丝毫闪躲的余地。
自己的判断马上就将变作现实——
然而,他所笃信的未来却并没有到来。
什、什么?!
被躲开了?
亨博尔的脸马上被讶色渲满,但现在的他没有再去多想其他事情的余地——对手手中的匕首已然逼至自己的胸前。
这种程度的话,能够轻而易举地躲开。
一边下意识地作出判断,亨博尔轻轻向后腾挪着身体,但他方一动身,一阵锐痛感便在瞬间传达到了全身。
银色的匕首贴着亨博尔的胸口划过,并留下长长一道伤口,黑红的鲜血正不住地从其中溢出。
——被砍中了。
在意识到这一事实之后,更胜之前的惊讶在一时间占据了脑海,但很快,惊讶就被无尽的怒意淹没。
这种卑微的存在,竟然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伤口?!
暴怒的恶魔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旋即大幅度地挥动起自己附着上漆黑业火的爪子,以势不可挡之威直直袭向孱弱的年轻人。
横扫,下劈,接着再是刺击,恶魔的攻势如同暴风雨一般接连不断。被笼罩在黑色旋风中的简有若风中残烛一般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会被可怖的黑色利爪带走性命。但直令人称奇的是,无论恶魔如何挥舞他的爪子,又或者试图用恶魔的黑炎笼罩对手的身体,但简却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逃避开自己既定死亡的结局。
噗嗤地、一声尖利的响声从交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中传了出来。
在不断逼近年轻人的纯黑之中,一点银光兀地一闪——然后便是突然涌现的黑红。
又被砍中了。
这次是胳膊,匕首深深刺进了亨博尔上臂的肌肉,并在其作出反应之前就被拔了出来。
亨博尔甚至根本没有看清对方是怎样出手的——就如同他看不清那个小个子是如何闪躲自己的攻击一样。
疼痛、屈辱与不可置信交融在一起,让亨博尔浑身颤抖着。
“简·皮埃尔!”
恶魔发出愤怒的咆哮。
“你的实力不及我的百分之一,我本可以轻易地将你碾碎,你不应击中我,更不应伤害到我!告诉我,你是怎样做到的!”
简并没有答话,回应他的、是认真地想要夺取亨博尔性命的匕首。
“混账!”
在发出啐骂的同时,恶魔侧过身子,意图避过匕首,然而一如适才发生的状态一样,那把小小的匕首再度落在了恶魔的身上,并在他的左胸处留下一道血口子。
“——真硬啊。”
一边转动着手腕,简发出似是嘲讽、又像是抱怨的声音。
“恶魔的身体都像这般硬的如同石头吗?”
语音堪堪落下,混黑的、暴虐的爪子便在瞬息间贴上了简的脸。然而在下一刻,似乎必死无疑的年轻人再度从亨博尔的视野里消失,并用匕首在他的背上额外添了一道伤口。
杀了他!
被愤怒吞噬了心智的恶魔恶狠狠地想道。
一定要杀了他!
只要用自己最拿手的空间魔法的话,一定会让他没有丝毫耍花招的余地,并因而乖乖地迎接死亡——如同那个胸口被开了个大洞的骑士一样。
落下的黑爪被避开,然后又是银色匕首的反击。
尽管自己的身上又再度被留下了伤口,但亨博尔却仿若浑然不觉。
在剑与爪的夹隙里,愤怒的恶魔开始咏唱起了带来死亡的魔法。
右臂被刺中,人类的动脉开始源源不断地喷涌出被魔力污染的黑红血液。
肋下被匕首擦到,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尽管双方的攻防早已调转,自己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但亨博尔却丝毫不为所动,它仅仅是专注地咏唱着魔法的每一个音节,并在自己伤势加重的同时,更加加深对剥取简·皮埃尔性命的渴望。
五节、六节、七节。
亨博尔默默数着咏唱的段落,波动的空间能量开始环绕在他的身侧。
腹肌被割伤,大腿被刺穿,又或者匕首擦着面颊划过,但无论受到怎样的创伤,恶魔依然持续着咏唱。
第八节、九节——十节。
好了,完成了。
感受着愈加充盈的空间能量,亨博尔露出充满恶意的凶狠笑容。
准备迎接死亡吧,该死的东西!
不知死活的简再度挥舞起他那短短的匕首,并袭向亨博尔的面颊。对于那早已覆盖上一层空间能量的恶魔之爪,他似乎恍然未觉。
于是,恶魔看见了。
远比适才真切的、眼前的恶魔死亡的场景。
在露出狞笑的同时,亨博尔迸起全身的力量,将聚集了空间能量的黑色巨爪朝着简的脑袋狠狠挥下,被划开的空气发出一连串的嗡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虚无似乎再也避无可避——
然而,亨博尔却并未注意到、那从对方口中逸出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恶魔语……
两柄削除空间的利刃相互碰撞、粉碎,并连带着将周围的空间绞成碎屑,在哪里也找不到了。
亨博尔感觉自己的手臂一轻,旋即失去了知觉,但不久之后,尖锐的痛感便从上臂处的巨大断口传进大脑。
“什——”
恶魔的惊愕留在了大脑里。
那一把被敌人握在手中的银色匕首,此时正笔直插在自己的喉咙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
濒临死亡的恶魔奋力转动着自己的眼珠,看向自己的前方。
那里是眼神冰冷的简·皮埃尔。
他和自己一样,因为空间的削除而失去了一条手臂,但另一只手臂却依然牢牢地攥着匕首的刀柄。
“喀拉”声突然从喉咙内部响起,大量的液体涌至了嘴边。亨博尔正在瞪视着前方的眼睛发现简正在奋力地转动着自己的手腕,于是亨博尔意识到了,那是自己的喉管和颈骨一并被切断的声响。
在下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视线不自禁地向天上飘去。
啊——自己的脑袋又被砍掉了吗。
“身前”——不知道还能否这样称呼——传来简安心的吐息,以及匕首收入鞘中的声响。
一个个都这个样子。
不明白吗?愚者们。
恶魔可不会这么简单地就被杀死的啊!
“噗嗤”地,锐器入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旋即便是简·皮埃尔蕴含着惊愕、从口中不住泄出的轻微呻吟。
他现在到底是怎样的一幅表情呢?
这样想着的亨博尔不自禁愉悦起来。他调动起自己的灵魂,剥离出已经无法使用的身体,而后一股脑地从简·皮埃尔心脏处的创口向内涌进。
和自己同为附身恶魔的话,那么作为下位的简·皮埃尔将绝对没有胜算。
一边这样笃定着自己的胜利,亨博尔一边操控着漆黑的漆黑在简的体内攀附而上,搜寻着那微薄、脆弱的灵魂。
自己绝对不可以败北。
与那些拼了命地想要逃亡到地面的恶魔们不同,他将要成为深渊的王,然后支配地下的世界。
过去的屈辱已经够多了。
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够多了。
“为什么身为弱者就必须服从强者不可?”曾经的他也有过这样的思考。
然后,他在变强之后就很快得到了答案。
那些强者们一定是受了从漆黑的恶念中产生的绝对支配欲的驱使吧。
所以他们会奴役弱者,杀害弱者,亵玩弱者。
贪欲使他们渴望财富,食欲使他们贪恋美食,****使他们沉醉在温柔乡中。
无论是人类也好、动物也好、还是恶魔也好,快乐的根源都来源于自我价值的满足——即**的满足,而**则产生自漆黑的恶意。
无分弱者与强者,世界万物都被这漆黑的恶意驱使着,区别仅仅在于是否有驾驭**的权利——是否有足够的力量而已。
所以,亨博尔渴望力量。
弱小者只能背负着屈辱,在阴影中为自己的安危瑟瑟发抖。
无论要付出何等的代价,又或者要承担怎样的后果,他都要不惜一切地追求力量。
即便是多么渺茫的希望,他也——
眼前倏地变作一片漆黑。
怎么回事?
这和他早已习惯了的附身的感觉不一样。
这、这是什么?!
自己到底来到了哪里?
如此空荡、深邃的漆黑……
简直就像是……
“像是不存一物的‘虚无’一样,对吧?”
突然从四周传来了声音。
“是的,如您所想,恶魔先生——我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虚无——那就意味着永远的消亡。
逃、必须要逃。
仅存的意识里独独剩下这一个想法。
但……要逃去哪儿?
漆黑,一望无际的漆黑。
啊……
亨博尔恍然察觉到了。
“虚无”是没有尽头的……
“明白了吗?恶魔先生?”
是的……明白了。
“这里就是你的终点了。”
终点……吗?
出乎意料地,亨博尔感到一片空明。
“我想,虚无会是除了冥土以外的第二个乐园。”
曾经死在自己手中的老迈冥信徒的话语回溯到了亨博尔的意识里。
当时的他杀了十一名冥信徒,却仅仅使用了十个灵魂。
最后的一个灵魂,被他放归了冥土。
那是老者的灵魂。
至于理由?
他仅仅是不想让老者如愿以偿地前往虚无而已,所以亨博尔既没有献祭他,也没有吞噬他。
现在想来,或许只是自己嫉妒可以更先一步到达终点的他罢了。
亨博尔渴望力量,并渴望力量所能带来的极致之欲。
但在达到顶点之后,他又该如何呢?
大概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恣意享乐一番吧。
但在那之后又会如何?
身与心变得空寂,情感变得淡薄,原本的**也逐渐趋于无聊。
自己得到的一切,终将会变作无用之物。
而那时的自己,恐怕也会更加贴近虚无吧。
是了,虚无是唯一的终点。
万物从无中产生。
反过来说,无是万物的归所。
然而,那个归所十分遥远。
人类也好,恶魔也好,都被无穷无尽地、“一生二、二生三”的永远循环的枷锁束缚着。
负面情感催生**,**则催生更多的**,并随之伴生着更多因无法达成**而产生的痛苦,以及在**达成后的空虚。
那么,自己的梦呢?
想必会有很大的几率在半途中断,并凄惨地度过余生吧。
又或者自己会在某一天被更强大的恶魔吞吃也说不一定。
对自己来说,痛苦和满足到底是那一边更大呢?
亨博尔至今也无法判断。
既然这样的话,毫无痛苦地迎来虚无,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似乎会很无聊。
“喂——简·皮埃尔。”
亨博尔向虚空叫嚷道。
“在我消失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谁知道呢?或许会被那个坏心眼的虚无神变作新的素材,安添在他所创造的这个世界的某一处角落吧。”
是这样吗?
——自己将会在未来的某一时间,开启新的**之链吗?
希望到了那时,自己能变成什么简朴的活物就好了。
是啊,可以的话,就变作一株野草吧。
微小而又不会引人注目。
大家一起和平地生长在草地上。
偶尔会被那些人类养殖的山羊和牛吃掉叶子。
不用追求什么庞大的、遥不可及的**,仅仅是单纯地渴求着阳光和养分,悠然自得地、活在铺满阳光的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