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季凉先去洗了个热水澡。
宿舍里,其余三人国庆都回了家。
她们家近,就在h市周边的城市里。
顾盼家在苏州,周清舟家在宁波,林夏家在义乌……当今在中国,交通这样四通八达,很多很多路程也就不遥远了。
家,也就变得如此近便些。
其实平日里,她们三人都可以不用再等学校放什么长假了,像寄宿高中那会儿一样,周末完全还可以回家睡觉吃饭。
洗完澡,季凉把头发吹干打理好了,见手机上吃晚饭的时间尚早。
还有些时间……
一个人的宿舍里,季凉坐在自己的床上,发了会儿呆之后,将床帘拉上,再把床头台灯打开。
现在这就是一个独立的小天地了。
这会儿躺在自己的床上。季凉在短暂的失神后……
哼……
不知怎地,她忽然低声笑了出来……
是鄙夷的嘲笑。
然而嘲笑者,被嘲笑对象,竟然都是同一个人——是她自己。
有些时候,真的就是这样。
在不用面对任何人的时候,季凉心里才算真正不再自欺欺人了。
她得老实承认,至今,自己始终都还无法做到将那些附骨之蛆、切肤之痛的噩梦,全都剔除,再臂力强大到一并抛去九霄之外。
她还做不到。
那些事,那些人,她还不能原谅。
她还是完全不能释然……
白日里,都怪她太高估自己了。
竟没料到,“单枪匹马”一个人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总防不胜防,狠狠就栽了进去。
那深渊里,是她血亲,是她父母亲自铸造的深渊里,季凉就跟囚犯一样,整整被困了十四年。
自记忆伊始,也足足厌恶憎恨了十年。
……
“季刚,这钱你不能拿走!你不能!”
钱是命!是命!
烂醉的女人怒红了一双眼,整个人像极了一头发疯发狂的怪物,猛扑过去拼了命的扯住男人粗壮的胳膊,绝不放开。
钱是她的命!
不能被拿走,不能,绝不能!
“滚开!”这个时候,拿钱正一心急着往外去赌的男人,是相当厌恶地狠推了女人一把。
男人才不管什么。
赌,才是他的魂
钱,也是他的命。
两者缺一不可。
男人手上的力劲十足。
女人被重重摔出去了好远,伴随动作的,是嘴里面发出的那串痛哼。
陈旧的木质地板上,醉意加上疼痛,女人虚软了下来,身子像滩烂泥,有挣扎了好几下,最终也还是起不来。
门边,男人居然又不急了。这会儿懒散地倚在门上,嘴里还叼了半截烟。
当着女人的面,男人一副得逞的嘴脸,丑陋尽显。
快意的吸了两口烟后,男人掏出自己兜里的“战利品”,然后直接一张张数了起来。
手上的“战利品”全是皱巴巴的。
那堆“战利品”中,也没有一张是颜色鲜艳好看的。
有好几张十块的,有两张五十的,更多的是一张张一块的……
数了半天,男人才将自个手中的“战利品”全数完。从地上捡起女人刚才被扯掉的橡皮筋扎好,男人一口吐掉嘴里的烟头,手上还掂了掂,完全一副笑得吊儿郎当的嘴脸。
“才五百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老子待会儿挣得更多。”?
走时,男人还不忘冲地上的女人“呸”地一声,狠狠吐了一口口水,后面直接破口大骂道:“你这臭婆娘!烂婆娘!一身晦气!”
光骂着实在不解气,男人来气的更是一脚将脚边还燃着火星的烟头踢向女人。
地上的女人,身子缩了下躲开了。
男人油腻枯黄的脸上,堆满厌恶跟嫌弃。
他离的远远地,自然不想再多看女人一眼,生怕女人身上的晦气传染到他自己,影响待会儿打牌的手气。
“啊呸!”
“啊呸!”
一想到昨夜手气背输了个精光,男人竟要像解气似的,冲女人连吐了好几口浑浊恶心的口水。吐完随便抹了把嘴,可嘴里还是得不到满足,又再顺便冲女人骂了好几声。
“死婆娘!你那个死样子哟,老子看着都烦,碍老子的眼!。”
男人嘴里冲女人叫叫嚷嚷一直低骂声不断,最后不知道嘴里是否骂的满足了,只见男人匆促转身,正拉开门要出去——
而就在这时!
男人身后,地上隐忍很久的女人突然卯足了劲爬起来,直接跳到男人背上,一张嘴如疯狗一样,狠狠咬住了男人左边脖子死死不放。
女人是只蛰伏窥探,伺机报复的蝎子。
“啊!”被偷袭的男人惨叫不止。
疼的他又是转圈,又是撞墙。
男人是想用这种方式把女人从背上甩下来。只可惜都没用。
背上的女人生根似的缠住了男人,实在牢固的很。一点都不怕被撞。
男人和女人闹出这么大的声响,期间,住同一层楼的左邻右舍,竟没有谁家开过门。
是害怕?
还是早已厌倦跟习惯?
门边,男人女人打得热火翻天,像两只斗鸡硬要拼个你死我活。
根本没有谁抽空去注意到,屋内有一七八岁模样长得漂亮的女孩,此时已经搬了凳子呆呆地站在打开着的,跟没有安全防护铁网的窗边。
父母的哭喊打闹,小女孩像是看不到听不到一样。她一脸麻木了,面无神情地站在窗边好久好久……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啊。只不过树根、树叶、树枝、树干、树心……从里到外一并枯死的树。
对这个世界,再生无可恋的树。
即便春来了,也拯救不了的一棵树。
何况现在是深秋,后面接着还有一个严冬呢……?
可那天站了好久,小女孩也迟迟没有抬起脚。
也许,你想问了:人都勇敢的站在了死亡的边缘了,她心里究竟还在留恋些什么呢?
这里是五层楼……疼不疼?
跳下去到时候会不会很疼啊?
一定很疼。
一定很疼的。
原来小女孩不是在留恋,是临跳下去时也在特纠结地想是不是很疼。
她很怕疼的。感冒了打针都害怕,要是不小心被蚂蚁咬了,她都会立即疼得哭鼻子好半天。
她是真的真的很怕疼啊。
她不怕死啊。
……
宿舍里静。
很静。
静得季凉都快睡了过去。
这时,枕边的手机响了。确切地说是来电铃声响了。
季凉拿过手机一看,屏幕上的号码是小姨的。
之后,任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季凉却始终迟迟不敢往右滑动下接听键。
因为她知道……小姨打这通电话来是为了何事。
……
直至铃声响至第四遍——
“小姨……”季凉终于滑动了接听键,开口诺诺叫道。
“念念,你这孩子一点都不懂事。”电话里,小姨有责备。“说不回来就真不回来啊。”
“小姨,我……”季凉顿住口,突然说不下去。
她的——
那人她现在就在小姨家。
她现在有钱了。
她想见自己。
她想做任何事来弥补跟想挽救自己
电话那边,小姨察觉到了季凉的情绪,叹了气,尽量劝道:“念念,她好歹也是怀胎十月生下你的妈妈,这次她大老远从韩国回来就是想要见见你……”
季凉:“……”
“小姨知道,你恨她,不原谅她,这些都是她活该!她当初也的确做错了很多很多事……”
季凉:“……”
“可是念念啊,你回来见她一面吧,天底下哪有母亲不惦记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季凉用双手紧紧握着手机,静静听着,她没有说话。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小姨说,天底下哪有母亲不惦记着自己的孩子?
季凉想说,有。
就是那个人。
电话里,小姨一番苦口婆心。
可惜白白浪费了。
假若此时,小姨话里能换个对象,季凉一定心有感触到痛哭流泪。
“小姨,我……没有办法平静地面对她。”清冷的嗓音里,从喉咙里直接透出一股子的强硬,“我不会见她的。”手机被季凉握在手中,越握越紧,紧到双手开始发烫发疼。
“叫她也不要试图来学校找我……小姨你转告她,我能不见她七年,往后就能不见她七十年。”
“我说到做到!”
那天,电话临挂断前,季凉还是有听到了,电话那头除了小姨的声音,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嘤嘤地哭泣声。
这些年,有钱了,她变了。连哭泣都开始“装模作样”变得“精致”了。
想想以前,她可不是这样“温柔”的。
季凉躺在床上,挂断电话后决然闭上了眼。
她逼自己什么都不去想,死劲地就往胸口间抽了一口气,不想是不是被惩罚了,这口气被堵住卡在胸腔,季凉差点呼吸不上,抬手握拳使劲就往胸口上砸了好几下——
她的胸腔里,空空地发响,闷闷地发疼。
……
季凉睁开眼。
她有一双生的好看的眼睛,灯光里沉寂乌黑,干燥无比——
可下一秒。
再下一秒。
再再下一秒,酸涩全都一下涌了出来,一波接一波地。
忏悔?
哭泣?
这些有用吗?
晚了这么多年了,还妄想着有用?
……
这天夜里,季凉的残腿忽然痛的剧烈。
伤痛,对她,已经不陌生了。
截肢后,一逢气候变化,残腿就抽搐得厉害,并伴有一阵高过一阵地钻心刺通。
像被电击的同时又被切割似的。
发作初始,季凉每次都会先吞下好几粒镇痛药片。
祈祷能用这些药片压制一些她身上的疼痛。
可这天夜里,不同以往,药片似乎失去了镇痛效果,腿发作起来实在痛的生不如死。
一个人在宿舍里,季凉只能死死咬着自己紧紧握成拳头的那只手。
她整个人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全身上下冷而潮湿。
腾出的另外一只手,此时却是紧紧攥握住自己脖子上的那一枚硬币吊坠。
听说,它是一枚幸运币。
这可是梁丞亲口说的。
季凉相信。从戴上那一秒开始……
从08年到至今,再到今晚,于此时此刻里,这样千般百般的伤痛,季凉历经无数次了……
每一回腿疼的毛病从发作到结束……季凉早已深知,这辈子除了梁丞,她能依靠的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至今,谁都没有见过她腿疼的毛病发作。她怕自己会吓到人。就连小姨也没见过。
但季凉并非铜墙铁壁,也不身怀什么神力。每一次,她只是死死咬紧牙,咬紧牙绝不啃声的,拼了命地硬挺再硬挺。
每一次,硬挺过去的季凉都有一种深深的错觉:自己是不是被扒了层皮?抽了根筋?
好在每一次,季凉都无比庆幸自己总算是熬过来了。
这些年来,无数次发作,无数个日夜,她都庆幸,很庆幸。
可是……今晚里,腿实在太痛了,要比以往痛上百倍不止。
季凉痛得快不行,迷迷糊糊用力一扯就扯断了脖子上的吊坠。
她把吊坠紧紧捏在自己手心里,在穿过睡衣两颗纽扣中间的缝隙,在没隔着任何阻挡的贴上自己胸口。
闭上眼,世界是黑暗的。
季凉渴望、祈祷这场伤痛能快点过去,快点过去……
有那么一瞬,痛得季凉呼吸快跟不上了,之后,使尽全身力的重重吸了一大口气——
心口凉凉地,立马就一抽一抽地也在疼。
过了好久,好像是好久好久……
季凉感觉腿上的痛蔓延到了全身。全身都在剧痛无比。
有什么好的方法呢?季凉不知道自己在问谁,能问谁。
她不想哭。
即使是要百般拼尽全力,也要强忍住,绝不让自己哭。
季凉清楚,这些夜里,她一旦纵容了自己,眼泪就跟潮汐时的海水,汹涌澎湃,堵不住……她害怕自己被淹没。
……
季凉忍住想哭的所有冲动。
只要不哭,她会学着奖励自己。
她会让自己,勇敢的、放肆的在疼得喘不过气的心里,一遍遍地轻轻唤着梁丞的名字……好以缓解这副身躯的伤痛。
梁丞……
梁丞……
梁丞……
七年间,太多太多次。
季凉也就只敢在心里,一声叠一声地呼喊梁丞的名字。
其他的,她再也不敢有奢望了。
就像不敢奢望梁丞再像从前一样宠着她了。
那时候,每一次季凉只要一哭,梁丞就会立马哄着她说:“念念别哭了啊,我带你去吃酱凉粉。”
然后,梁丞当真就带季凉跑去都江堰吃酱凉粉最好的小馆子里,还一定让季凉解气似的吃过够。
原来的梁丞,是个不会对季凉说空话的人。
可越就是这样的人,一旦说了空话,越就是一生一世一辈子……都弥补不了的那种憾恨。
季凉的世界里,她没了梁丞以后,自此再不愿意,让除梁丞之外的哪个谁,亲眼目睹到那剜刻在她自己身上,还有心里的一道道伤口。
她怕疼,怕自己哭,怕再也听不到梁丞的安慰。
所有的伤口,季凉都会费尽心思的将它们全都掩藏的很好,绝不被谁发现。
也绝不让谁碰。
不仅如此,如今的季凉还学得了一个很好的习惯:在不是梁丞之外的所有人面前,她不再像从前的那个自己,叛逆执拗、孤僻冷淡,让所有人都讨厌。一点都不讨喜。
现在的季凉会尽力而为地,会微笑起和善对待所有人。
当然了,所有人里面绝不包括她的母亲。
那晚,痛,最后终于有幸熬成了麻木。
在麻木中,临近虚脱的季凉,全身瘫软,疲惫不堪……
不知不觉合了眼……最后不知是慢慢昏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
……
后半夜的时候,季凉做起了梦。
可在第二天大清早醒来,做梦的人却已经记不起来昨晚的梦里面到底是什么了。
甚至连模模糊糊的半点印象,都能如此吝啬到毫无痕迹。
季凉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对于昨晚的梦境,她努力了也始终想不起。
半晌之后,也终归只能是叹叹气了。
季凉决定放过自己,不再苦苦挣扎了。
在果断放弃了挣扎的念头后,她睡不着了,就抱着被子慢慢坐起身。
床头一夜未关的台灯仍旧很亮。
季凉很怕黑。
尤其当她一个人留在一个空间里,夜晚她都是要点亮一盏台灯的。
这个习惯,和腿痛的毛病一样,也已经陪伴了她七年了。
坐了好一会儿,季凉勉强才撑着身子去拉开床帘。
此时,从宿舍拉合的窗帘罅隙中看出去,外面的世界已经有了初晨的光线。
季凉倚在床头,把自己所有目光都聚在一处。她盯着窗帘罅隙中微弱的那光线还有世界,一不注意就出神发呆了好一阵。
后来不知为何,感觉怀里一阵空落的厉害,季凉伸手随便就扯出身后的枕头抱在面前——
才发现……枕头上已经濡湿了一片。
原来,是她哭了,在梦里哭了……
……
因为国庆放假,西食堂里,人冷清许多。
h大的西食堂位于女生宿舍a栋的南面,是h大自建校以来已有跟随百年历史的主食堂。菜色南北方都有,不过还是稍偏南方多一些。
女生宿舍a栋距离西食堂有些远。
通常双腿利索的人从女生宿舍a栋步行过去,最少也要二十几分钟。
即便借助自行车跟电动车,那也是需要花费一些时间的。
这对住在a栋的学生来说是特别不值得。
所以,一般住在a栋宿舍的学生们都不怎么到西食堂就餐,除非那天是刚好路过。
但世上之事,绝有例外。
季凉自进校以来,她的早饭就一直都是在西食堂吃的。
在外人看来,这是相当相当不被理解的。
因为就在女生宿舍a栋的东面,只需步行五分钟就到了h大近年来素有“最受学生们青睐”荣誉的明星食堂――北食堂。
北食堂的菜色主要是偏福建广东一带的闽粤菜系口味。
搭上,之前北食堂里面的夜宵小吃跟早餐茶点,就已经是得到过地方台很火的一档美食综艺节目在电视上公认过。
因此近些年来,h大的北食堂不仅仅在h大,甚至在全市在全国的大学圈里,都是相当积聚知名度的。
宿舍里的那三个室友,她们在得知季凉宁愿每天早起四十几分钟,无论季节是春秋还是冬夏,不管天气是晴朗还是雨下的是坏或好的日子里,一如既往恒心不枯的每天早上都坚持前往西食堂的事迹后。
她们三个——
一个站出来,觉得季凉脑子有病!
两个站出来,再次觉得季凉脑子有病!
三个站出来,还是坚持觉得季凉脑子有病!
可季凉,真的有病……
……
季凉的早饭很简单,且每天都同样。
西食堂的一号餐厅里,端着一碗达州肉汤圆的季凉特意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之后,刚用手里的白瓷小勺舀了一颗汤圆放进嘴里,还来不及开始咀嚼,身后就传来有两女声叽叽喳喳了。
先是女同学a,语气里带惋惜地说:“脸长得倒是挺不错,就是可惜了那条腿。”
继而,伙伴女同学b追问:“你怎么知道她那条腿是假的?”
“拜托!”女同学a低呼一声说:“她是我们系里的名人。你别看她那样,人家可是身残志坚的好榜样,专业成绩一直都稳拿第一!”
女同学b听后,直摇头,嘲弄起女同学a道:“唉,同样是人,为什么你就不是第一呢?”
女同学a对女同学b“切”了一声,“我要是有她住在女生宿舍a栋也步行来西食堂吃早饭的这种毅力,我也是第一!”
“得了吧。”女同学b嗤笑下,对女同学a得意道:“这辈子你都是没有这种机会滴。”
“滚!”女同学a生气了,“别跟我说话了。一播音系第三了不起啊?”
然后……
没了然后,两个小伙伴之间的姐妹情深——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