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
西湖,美不胜收,湖水泛着微波,清澈见底,像一块巨大的绿水晶镶嵌在临安城旁。
虽已初秋,天气却也不寒冷,湖边红了的枫叶,仿若给这块绿水晶编织了一个红色的护套。
临安城的西城口唤作丰豫门,只需由此门向东走上两里路,便到了西湖边上最有名酒楼---丰乐楼。
丰乐楼矗立于西湖东边已过百年,始终顾客云集,生意兴隆,历年往来的文人墨客,更是最喜欢来到此间。
究其缘由,一来便是酒食双绝,店中招牌菜乃是东坡肉,咸甜适中,油而不腻,其中滋味却是别的店家怎么也学不来的;
加之专卖的十年陈酿女儿红,不仅纯净透明、醇馥幽郁,而且价格公道。仅此两点便可使得生意红火,何况它还占了地利?
丰乐楼修建之地,乃是整个西湖观赏落日的最佳位置。
带着微醺,欣赏西湖落日之美景,心醉神迷,往往佳作妙手偶得之,趁着酒兴,将其题在店家早已备下的墙壁上,若是时亨运泰,鸿运当头,被名家相中,稍微点评一二,即可名声大噪,远非寒窗十年可比。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首题写在丰乐三楼西厢房的《题临安邸》,乃是已故诗人林升大醉之时所作。
整诗构思巧妙,不露斤斧,加之一针见血对当世的讽刺,实为杰作,一时间在民间广为流传。
精明的店家将题写此诗的墙壁,整块裱镶了起来,闲人不得靠近,故而只能包下此厢房,才能细细观赏。
几经传颂,这厢房倒是成了一处新名迹,仿若过往游客游完西湖后,不到此间饮酒一杯,算是枉来了西湖一趟。
此时,西厢房的门刚巧被推开。
厢房门外,丰乐楼的店小二肩搭一块白色抹布,躬着腰,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笑着说道:“客官,您前日定下的厢房到了,请进”。
这书生大约三十七八,面净无须,着了身浅色广袖儒袍。
他站在门口,探头打量了一番厢房里面的情景,目光立刻被墙上那首著名的诗所吸引,也不答话,跨步进了屋后,慢慢走上前去,静静欣赏起墙上龙飞凤舞的墨宝。
小二跟在书生后面,见他静静盯着墙上的诗出神,仿佛对此司空见惯般,也是毫不在意,索性取下肩上的抹布,将可映人影的桌子又抹了一遍后,才直起身来,
见书生还在神游赏析,便赔笑着说道:“客官,您的茶水已经送上来了,若是需要点菜,请您移步到门口,知会小底一声便可。”
书生望着墙上的诗,也不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直到小二退出房间,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慢慢踱到窗边。
一伸手,推开窗户,一阵凉爽的秋风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窗外碧波荡漾的西湖,
喃喃道:“好一句‘直把杭州作汴州’,不过人世匆匆也就百年,若是做得了那人上人,便把杭州当作汴州又当如何?”
这书生姓史名岩鹤,字同叔,明州鄞县人,原为律学正,后请祠守父丧,去年才除丧服,重新出仕,任国子太学正,今年刚提举为太常寺奉礼郎。
今日到丰乐楼却是有要事,只因早已耳闻此西厢房的大名,故而早来了半刻,算作游玩。
他刚刚的自言自语,细若蚊吟,便是站在他身旁,若不留神也难听清,谁知旁边却骤然响起一阵欢呼声。
史岩鹤心头一震,回过神来,往那响动的方向望去。
只见五六个年轻人团坐了旁边的东厢房内,虽同是在三楼,旁边的东厢房却要往里靠些,从西厢房的窗口望去,也能将屋内看透七七八八。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年轻人,一边看着手里的纸张,一边大声朗读道:“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刚刚诵读完毕,众人便又发出一阵欢呼声。
待到呼声稍弱些,一位坐在西首,稍显得有些瘦弱的年轻人,起身道:“说起来,也是许久未曾听到稼轩先生的新作了,在这只诵风月的当下,还是就着先生的词下酒最痛快。”说着他躬身将桌上的酒碗端起,继续道:
“小弟也是刚入太武学,感谢众位今日与我接风,我当饮此酒以作感谢。”说罢将自己碗中酒一饮而尽。
史岩鹤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几个太武学院的学子呼朋唤友,在此饮酒品诗,不由得自嘲一声,还当是自己太不小心了,漏出了什么马脚。
那络腮胡学子所念的,正是当朝大词人辛弃疾的《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却也不是什么新作了,只是如今狼烟四起,消息闭塞,估摸这几个年轻人是第一次见到此词,便把它当做辛弃疾的新作了。
看到这群年轻人已经念到了太武学,见识却也不过如此,史岩鹤微微摇了摇头,打算关上窗户,慢慢等待约见自己的人。
不料他刚伸出手来,却听见‘哐啷’一声,那东厢房房门,被人一脚踢开,只见一个模样俊俏的书生,大步跨了进来。
这书生进屋后也不理会屋内的众人,端起面前一碗酒便往口中灌去,只是灌得太急,一些酒水从嘴角洒了下来。
那络腮胡放下刚诵读的纸张,急忙站了起来,一边去抢那书生的酒碗,一边不解问道:“茂才兄,这是为何?”。
谁知那喝酒的书生看似瘦弱,力气却是不小,一下竟然没有抢动,络腮胡只得站在旁边跺足,任由他将碗中的酒喝完。
那书生喝完酒后,将酒碗用了往地下一摔,酒碗顿时被摔了个稀巴烂,他却掩面痛哭道:“子直先生,卒了!”。
“什么?”屋内的太武学生们大惊,纷纷站了起来,围着那书生七嘴八舌问道:“茂才兄,此话当真?”
“今日我来迟便是因为家父华诞,家兄向来严厉,命我留在家中吃饭,谁知饭刚吃到一半,衙门就来人,说要家兄火速回衙报道。”
那书生用袖笼将脸上的泪水一抹,继续道:“我便想趁机溜过来,不想途中偷听到衙门来人对家兄说,子直先生行至衡州,因大病一场,便卒了!!”说罢,继续痛哭起来。
众位太武学子听闻,有些怔怔然,不敢相信,有些立即跟着嚎啕大哭起来,一时间,厢房内哭声一片,哀声震天。
史岩鹤听到此书生所言,心头也是剧震,这群太武学子口中的子直先生,便是当朝太宗皇帝八世孙,原光禄大夫、太师赵汝愚。
此人少年勤学有大志,曾说:“大丈夫留得汗青一幅纸,始不负此生”,虽为宗室,却是孝宗乾道二年的新科武状元。
说起来,官家现在得此天下,便是幸得他那次所引导,被称为“绍熙内禅”的宫廷政变。
话说绍熙五年,太上皇孝宗病死,继承大统的光宗皇帝,竟假称病不上朝,也不执丧礼,任由孝宗陈尸宫中。
大臣多次上奏都不理会,迁延多日,朝野上下忧虑重重,人心浮动。
正是谓:国,不可一日无君。
此时,任知枢密院事的赵汝愚与知阁门事韩侂胄等密议发动了政变,策划太皇太后吴皇后垂帘听政,并逼使光宗退位,扶持其子嘉王赵扩继皇帝位。
是为‘宁宗’,改元‘庆元’。
宁宗继位后,厚赏之下,赵汝愚更是出任太师,但他一心为公,坦然向宁宗进言,韩侂胄乃是外戚,可以厚赏,但不能许高官干政。
宁宗以为然,只升韩侂胄一阶,授为宜州观察使,韩侂胄大失所望,便是对赵汝愚怀恨在心。
几年后,朝廷上下逐渐形成了以赵汝愚、韩侂胄为首的两股对抗势力。
宁宗登位之后,逐渐丧失了进取之心,开始贪图享乐,沉迷酒色,慢慢对忠言逆耳的赵汝愚有些厌恶。
韩侂胄抓住机会,指使爪牙上奏诬陷赵汝愚:‘以同姓居相位,天下归心,必不利于社稷’。
宁宗因而借势,罢免了赵汝愚的太师之职,贬他以观文殿武学士出知福州。
此举一出,众多奸邪小人皆以韩侂胄为首,趁机落井下石,凡上奏参告赵汝愚者,均被提举。
一时间,南武宋朝廷风云突变,奸佞当道,诸多尚有良知之人皆挂印辞官。
韩侂胄此时风头无两,不久进位太师,封爵豫国公,开始权倾朝野,但他仍不放过赵汝愚,将其流放永州。
不想如今得知他未到永州,行至衡州便病逝。
这个惊天消息刚刚急报至临安府,只因史岩鹤提前赶来这丰乐搂,故而也是刚才听那书生所言才知晓,顿时心中念想纷飞。
民间诸多学子皆自诩为赵汝愚弟子,满心期待朝廷为其平反,如今却发生如此大事,只怕临安府内民众必定群情激奋,自己此时待在酒楼内旁观,只怕不妥,一时间不知是该留还是该走。
正在犹豫间,只见那坐西首瘦弱的太武学子,一抹泪眼,道:“小弟早日听家父说起,衡州守臣钱鍪乃是那奸相爪牙,
如今子直先生在衡州遇害,定当不是大病所致,想来必定是那奸相指使,为钱鍪这贼子所害!”
那络腮胡听闻,不顾擦拭眼泪,昂首道:“我等自幼闻鸡起舞,图的便是报效朝廷,收复北地,一雪靖康之耻,如今看来,我辈需当向官家请愿,外抗强权,必先内除奸相……”
话音刚落,众太武学生纷纷附和,道:“我等几人势薄,且去太武学院,召集同窗同去。”
“同去”
“同去”
片刻间,厢房内的众太武学生便冲了出去,只留的屋内一片狼藉。
这群太武学生们口中的奸相,自然就是当朝平章军国事,如今的右相、太师---韩侂胄。
史岩鹤冷笑了一声,悄然关上了窗户,此时他心中主意已定,便悠然的喝了口茶水,
这些太武学生倒是热血,只是份量不够,如今韩太师深得官家信任,便是宗室赵汝愚都一败涂地,还为此丢了性命,何况几个年轻学子,他们轻者受编管处置,重者累及父兄仕途。
不过也好,自己躲在这里办好差事,一来可以给太师交差,二来,顺便躲过了这些太武学生闹事,省得被有心人划作太师一党。
若是说韩侂胄指使钱鍪害死赵汝愚,倒也能信上七八分,毕竟这韩太师的手段,自己是亲自尝试过的,若不是想依附与他,今日何必前来此楼。
来这里的要办的事,便是他亲自吩咐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