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岩鹤正在出神时,只觉眼前一花,一个人悄然无息的出现在他面前。
史岩鹤心神一凝,定睛看去,来人是一个头带斗笠的黑衣人,斗笠边上挂着一层黑纱,将他上身全部笼罩在内,全然看不出男女老幼来。
想来这便是今日约见自己的人,然而见到他的全身严实的装扮,史岩鹤意识到来者带着深深戒备心,顿时有些不悦,神色冷淡的看了那黑衣人一眼,也不开口说话。
那黑衣人倒是识趣,主动弯腰一拱道:“小底参见提点公,只因身有苦衷,不得已着此打扮,请提点公见谅。”
史岩鹤虽然现在还是太常寺奉礼郎,乃是八品末流,但投靠太师后,经他举荐,即将任提点皇城司公事,只是目前还没有正式任命,
也亏得黑衣人信息灵通,而且善于察言观色,此时口中像是抹了蜜般,开口闭口唤他为提点公,顿时使得史岩鹤心中颇为满意,仅有的一丝不快,很快烟消云散去,也不愿再作深究了。
他端起茶杯来,用茶盖将杯中的茶叶轻轻拨开,细细抿了一口,缓缓道:“什么事,坐着说吧!”
那黑衣人微微一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木匣子,悄然上前一步,将木匣子放在桌上后,又后退了半步。
恭敬说道:“小底偶然得到这颗夜明珠,传闻来自西夏皇宫,小底出身江湖草莽,实不相配。与提点初次见面,便觉得您与此有缘,索性献与提点,请笑纳”。
说完却依然躬着身,没有坐下。
黑衣人虽看似武功高强,但自打走进这厢房以来,一直显得格外谦卑。史岩鹤对此倒也毫不意外,安然若素。
自大武宋开朝以来,便是以武治国,举国皆是以武为本,尤其在靖康之耻后,更是武贵文轻,且不说朝廷开办的太武学,囊括了天下俊才,单说每年举办的武科大试,参加之人如过江之鲫,为的就是谋得一份官家的差事,光宗耀祖。
自己虽是八品,却是武官,即便是与五品文官见面,他们也得客客气气,鞠躬称呼自己一声小使臣,何况此黑衣人乃是一介不入流的江湖草莽。
史岩鹤靠在椅背上,也不言语,伸出左手将木盒打开,里面果真有一颗鸭蛋大小的夜明珠,整颗圆润翠绿,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他将夜明珠拿在手中,轻轻摩挲了几下,才道:“你便是老刀把子?最近幽灵山庄很是出名呀,都说江湖中没有你们杀不了的人?不想竟有如此气势。
难怪前来之时,太师还专门提及过你,说你有大将之才,不过,如今为韩太师办差,就是给官家办差,你我虽是初次见面,却也不必拘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都是江湖中以讹传讹罢了,倒是让提点笑话了,”老刀把子双手一拱后,神色陡然严肃道:“在下有个生死仇家,当年他害的我家破人亡,经过十年的苦苦追查,如今终于让我发现了他的下落。
江湖事江湖了,要了却这血海深仇,唯有灭他满门,血债血偿,只是……只是他现在……”说到最后,他竟然吞吞吐吐起来。
“只是他现在在江湖名望不小,请‘冰井务’高抬贵手,是么?”史岩鹤眯着眼,拇指轻轻的摩挲着夜明珠,缓缓的接过老刀把子的话。
老刀把子身形微躬,沉声道:“请提点成全”。
史岩鹤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老刀把子。
刚刚他口中的‘冰井务’,乃是‘皇城司’直属管辖的两个下衙之一,表面是监管宫中藏冰的闲差,实则是监管着民间言论与武林各派动静的主要衙门。
说起这天下原本是以武立足,朝廷之外的武林江湖,更是以武为尊,所以许多门派之间,少不了的便是生死恩怨,若任由他们快意恩仇,只怕普天之下的百姓,也就没法安心过日子了。
故而朝廷专门设置了‘冰井务’,着重监管这些江湖门派。
一方面尽量扶持传承有序,锄奸扶弱的名门正派,如少林、武当等,一边打击那些谋财害命,视人命如草芥的邪恶组织或反朝廷组织,如仙人教、明教等。
灭门!!!影响实在是太过恶劣,是‘冰井务’重点关注的事件,若被灭门是那些邪教倒还好说些,只是听老刀把子所言,他的仇家只怕并非如此。
“不好办呀!”史岩鹤暗自叹了口气,微微将身子后倾,整个身躯靠在椅背上。
当初自己可是昧着良心,才递上了“论赵汝愚十大罪状”的奏折,这本奏折乃是反对赵汝愚的重要基石,可以直观的说,正是因为这本奏折,才重新将赵汝愚流放至永州的。
自己因此而获得太师的另眼相看,不仅得到了他的召见,而且还当场透露准备推荐自己掌管‘皇城司’下衙‘冰井务’,任提点皇城司公事,这可是从六品,相当于自己连跳了两级。
史岩鹤心中非常清楚,自己刚刚投靠过来,就来执掌‘冰井务’,一则是自己颇有能力和手段,二则太师想起个千金市马骨的效果。
据他自己打探的消息,此次升迁基本已有九层把握,官家已经准奏,且三月后便会下诏。
此时,让史岩鹤心中犹豫不绝的,倒不是灭门所带来的恶劣影响,而是自己如花似锦的前程。
虽然‘冰井务’提点这位置历来都是个肥差,专与江湖中人打交道,约束他们,管理他们,这些草莽最是会巴结人,端是每年孝敬的银子,就可谓是财源滚滚。
然而,史岩鹤却不甘心只做个提点,他感兴趣的是‘皇城司’提举掌印之职。
说起这‘皇城司’,前身便是大名鼎鼎的‘武德司’,虽属军制,却不受两司三衙辖制,乃直属官家的腹心爪牙。
原本皇城司历来为宦官掌印,但因太师非常不信任宦官,故而皇城司掌印多年来一直空缺。
相对于冰井务来说,皇城司下面另一个衙门:‘探事司’,才是朝廷的重中之重。
太师韩侂胄如今已是位极人臣,官级对他来说已是升无可升了。他扳倒赵汝愚后,便整合手中资源,一心北伐,收复失地,想建万世不朽之新功。
‘探事司’不仅能监视军中及百官,更重要的作用是打探北地的谍报。
自迁都临安府前后,‘探事司’多年来,往北地秘密派遣了许多细作,只等北伐时启用。
若是北伐,皇城司下面的‘探事司’必当大用,且无论北伐结果如何,探事司的军功必定少不了,那可是往上升迁的坚实阶梯啊。
若能坐稳皇城司提举这个位置,一手是财源广进,另一手是赫赫战功,这才是史岩鹤心中最理想的搭配。
只是眼下一直盯着皇城司提举这个空缺的,除了自己,便是现任‘探事司’提点------韩追。
据说此人为人保守,且优柔寡断,假以时日,史岩鹤有十层把握,能胜过他,拔得头筹,坐上皇城司提举之位。
现在好容易得到太师的提拔,跟韩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然而自己尚未正式任职,并没有完全掌控‘冰井务’。
若灭门这样的恶性事件没完全兜住,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坏了太师心中印象的话,只怕无法压过韩追,若是失去掌控皇城司的机会,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过了良久,史岩鹤才缓缓说道:“某还未正式任职冰井务,只怕现在给不了什么承诺,你且先说说你的仇家吧!”
“西南,铸剑阁。”老刀把子此时毫不犹豫说道。
“铸剑阁?”史岩鹤瞳孔一缩,赫然起身,沉声道:“老刀把子!看你身形,原本以为你是少林还俗弟子,没想到阁下却是武当派弃徒!”
老刀把子依然躬着身,全身巍然不动,却沉默不语,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知道你是武当派的?”史岩鹤嘴角露出一丝讥讽,昂首说道:“虽然我等没在江湖行走过,但在皇城司案牍房中,却记录着许多江湖秘闻。
既然太师给了这份统管冰井务的差事,我便想着,怎么才能将它办得漂漂亮亮的,便去皇城司案牍房呆了七天七夜。
里面秘闻记录着实不少,我的记性却不错,运气也更好,若是没记错的话,我刚巧看过那篇关于铸剑阁的记录。”
老刀把子身形依旧隐藏在黑纱中,纹丝不动。
史岩鹤将手中把玩已久的夜明珠丢进了木盒,围着老刀把子缓缓转了一圈,却不再看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什么家破人亡的血仇,你要的,只怕是八指头陀的南唐宝藏!”
此言一出,原本平静的老刀把子,身形微动,便随即恢复了过来,似乎他万万没想到,史岩鹤居然知晓了他的底牌,只听他苦笑一声,道:“提点果然博闻强识,在下佩服。”
“一定乾坤仙人岛,十世富贵南唐宝……”史岩鹤却还是没理会他,只是冷笑一声。
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两百年前,南唐后主将南唐财富藏匿,托付八指头陀,妄图用于复国,只是八指头陀一直浪迹江湖,却无人能寻觅他的踪迹。
皇城司却记录着,知晓他死后埋骨之地的,除了你们武当派,便是铸剑阁。如今看来,你们两家都只是得到了部分消息,不甚完整……
你现在想对他们动手,无非是想得到铸剑阁那部分消息,如今我知道了你的打算,你准备怎么办呢?”
老刀把子此时慢慢直起了腰,顿时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充斥着厢房,他身上哪里还有一丝卑微的气息,沉吟了一下,老刀把子微笑道:“不知提点准备如何?”
史岩鹤重新坐到椅子上,不动声色的运转起家门秘传紫雾功,暗自努力对抗着那份压迫感。他顿时明白过来,老刀把子先前收敛气息,想来是欺负自己是个新人,只知朝廷,不解江湖,麻痹自己后,独吞宝藏。
如今话已经挑明,便开始威逼了么?
史岩鹤心中大恨,竟如此轻视自己,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只怪现在自己根基不稳,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何况仙人岛的武功秘籍与南唐宝藏,传说了几百年,谁也不知真假,且让他做个急先锋,等到时机成熟,再将他们一网打尽,再厉害的草莽,能跟朝廷斗么??
现在的确不必要跟他斗个鱼死网破,事情不都是谈出来的,无非是各取所需罢了。
“里面若真有八指头陀的武学秘籍,你可拓印一份。”只听史岩鹤缓缓说道:“太师权倾天下,本是轻财重士之人,其实宝藏于他来说,皆是可有可无。
倒是现在朝廷一直希望北伐,粮饷却还没有着落,不若就出在这批宝藏上,看在你辛苦为朝廷办差的份上,我便做主,里面宝藏分你一成,”
此时他没再提及铸剑阁,而是谈论起如何瓜分宝藏,老刀把子却是明白,相当于他代表朝廷,已经默许了对铸剑阁的行动,只是给出的理由十分冠冕堂皇,什么将宝藏用于军费,朝堂诸位重臣若能如此一心为公,大武宋局势如何会糜烂至此?
不过,这些却跟自己的计划没有冲突,正好借力打力,一念之下,便毫不犹豫,双手一拱,低头沉声道:“谨遵提点令”。
史岩鹤微微点头道:“听说最近你们与魔教走得颇近?可是需得注意些,朝廷对仙人教的态度,你是知道的,只杀不招安。”
老刀把子知他是在说与魔教结盟之事,但是只靠幽灵山庄一家,是吃不下铸剑阁的,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他竟毫不在意,应诺了一声,便从窗户消失得无了踪影。
史岩鹤看着大开着的窗户,重新把玩起手中的夜明珠,屋内顿时静了下来。
只听‘波呲’一声,手中昂贵的夜明珠,竟被他生生捏碎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