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怪,身世离奇,记忆全无。
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个人,而且他不仅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就连那人每天几点睡,几点醒,几点吃饭,每一顿饭吃多少,吃完饭总会在他家的后花园里散步半个时辰,偶尔会浇一下他亲自种下的花草,这些他都知道。
那个人是他记忆里唯一剩下的片段。他知道那个人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
每次想起那人,他的血液总会愤怒地沸腾起,大脑总会激动成一片空白,心脏仿佛要跳出他的胸腔,他难以掌控自己的情绪。
仇恨,他知道,他跟那人一定有着如渊的仇,刻骨的恨。
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仇恨的来源是什么。
那个人叫杜月,庸城最大府邸就是他的住处,庸城最繁华地段的房子里有一半的地契都在他的手中,他是庸城最大的赌坊里最大的东家,是每一家妓院里最大方的嫖客,其实很少人知道,他也是幕后的老板。
杜月的势力在庸城错综复杂,他不止有钱,而且有人,足足几十号人,几十号说出去都会在江湖里惹一片唏嘘的绿林好汉。
三十几号人实力参差不齐,但有一样可以肯定,无论他们哪一个人走出庸城,都能凭自己的本事混的有模有样。
现在,他们都是杜月的手下。
杜月很自豪,每一个月底,他都会带着他们,骑着骏马,穿着统一的服装,整齐划一的走过庸城每一条街道,像一只野兽巡视它的领地。
庸城就是杜月的领地,他不会容忍任何一个人未经他的允许踏足他的领地。
月底,庸城,花坊街。
杜月面无表情的坐在一匹通体黢亮的黑马上,三十几人每人都穿着黑色的劲服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像一片徐徐而过的乌云,冷峻,压抑,不可阻挡。
队伍所过之处,城里的居民甭管愿意不愿意,都会放下手中的生计,收起自己的嘴巴,恭敬的站起来,像臣民般小心翼翼地迎接巡视的到来,然后恭送他们的离去。
像一场原本正在播放的电影,不管那电影是什么类型,都会在杜月他们到来时变成一段短暂的默剧。
花坊街陷入一片鸦雀,长街无声,只剩马蹄落在地上的踢踏。
杜月喜欢花,很喜欢这条街,但他更喜欢人们见到他时脸上漏出的卑微神情,他一直以为庸城太小了,自己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去看看更多人们卑微的样子。
不过,今天好像例外,就在眼前,有一个少年像一颗钉子般扎在队伍的前方,也像颗钉子般扎进他的眼睛里。
少年很落魄,说是衣衫褴褛也并不过分,一身粗布衣服上沾满污垢,很像一个很久没有洗漱的乞丐。
可他的眼神并不躲闪,也不像乞丐般空洞无神。你可以从当中看到愤怒,也可以看到虚弱,但是绝不会看到杜月想要看到的卑微。
杜月有些不满,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少年的记忆里只剩下杜月,然而杜月并不认识眼前的少年。
在庸城,没有人敢跟杜月叫板。
现在,有了。
少年仰头望着他们,确切的说,只是直直盯着杜月一个人,忽视了他身后三十多个手下的存在。
惊恐与愤怒总是同一种神情,同一种模样,表现出来时很难分辨,少年眼中的愤怒在他们看来只是弱者的惊慌。
他们看不懂少年的眼睛,也没有注意到少年手上的青筋已经爆起。
他们认为,眼前的乞丐可能只是因为某种莫名的原因正巧站在了这里,恰巧不小心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能在庸城里找到一个敢跟杜月作对的人很难得,能在主人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实在已不多,尽管眼前的少年是一个毫无威胁的乞丐而已。
已有人安耐不住,杜月身后一个精壮的汉子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怒道,“不想死,赶紧滚!”
少年像是没有听到对方的呵斥,两只眼睛盯在杜月的脸上,没有挪动一分,更没有一点想要搭理对方的样子。
对方道,“你是聋子?”
少年不为所动。
对方道,“知不知道你挡着谁的路了?如果你不会滚,用不用我帮你滚?”
少年依然不动。
此时街上的商户已悄悄的关门,行人偷偷的离开,离他们很近的人只想不着痕迹的溜走,可又怕惊动他们,倍感尴尬。
每个人都知道眼前的少年一定不会有个好的结局。
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愿意平白惹上祸端。
说话的精壮汉子打马走到少年跟前,少年竟视而不见,仿佛他的眼中除了杜月,再没有其他。
“杀掉一个乞丐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可惜你年纪轻轻就又聋又哑,总不能让我们给你让路。”汉子拔出腰中的剑,剑身流光闪动,阳光反射间晃的行人目眩,他在少年面前抖起一个漂亮的剑花,笑道,“如果杜老大给个乞丐让路,说出去怕不会让人笑掉大牙,因此你只能死,也算让你死个明白。”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笑声已不见,剑已出手,像一阵风般划向少年的脖颈,眼看少年的脑袋就要离开他的身体,命丧在这长街上。
这少年不长眼睛,不长嘴巴,不长耳朵,竟敢挡着杜月的去路,而且让他滚的时候,他竟还不赶快乖乖地溜走。
所以,他该死。
杜月的手下肯定都是高手,他们的剑也一定很快,少年也一定很快就会毫无痛苦地迎来他的结局,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可随着一蓬血雾的荡起,人们忽然发现,少年的脑袋并没有掉下来,汉子手中的剑竟已插在自己的肩膀上。
一式剑招本就很快,汉子随意挥下的一剑虽算不上剑的招式,但仍旧很快。
从剑在汉子的手上,到剑已插进汉子的肩头,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而已,人们来不及反应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汉子持剑的那只手臂便无力的耷拉下来,鲜血汩汩地冒出,顺着他的手臂淌落在地上,这一剑已刺穿了他的动脉。
他捂着肩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现在他终于能分清愤怒与惊恐的区别了,用一条手臂的代价。
这一剑刺断了他的骨头、筋膜、动脉,这条手臂已然废了。
当他挥剑那一刻,手中的剑像是原本就属于眼前的少年似得,已不受自己的控制,戏法般地变到了少年的手中。
然后他就瞪大眼睛看着少年将他的剑刺进自己的肩头。
少年这一剑好像没有用力,就那么轻轻松松,但他却没有办法阻挡这一剑的到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已经有人瞧的出,事情不是原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立在眼前的少年明显不是乞丐,而是一个用剑的高手,一个足以能让他们头疼的高手。
只是少年未免太年轻了些,剑法实在太快了些,而且他的衣饰打扮与他的剑法落差太大,不免让人吃惊。
这时,有一个黑装劲服的枯槁老者站了出来,黑色的劲服套在他身上显得很松散,在他衣服的胸前的位置还纹着一朵金色蔷薇。
杜月的队伍里都是穿着黑色的衣服,但衣服上绣着金蔷薇的只有五个人,想必他们在其中的地位不会很低,武功也不会太差。
与先前的众人的态度不同,枯槁老者颇为客气,“老朽虚度几十年,都未曾见过这么快的剑,这夺剑的功夫确实少见,请问少侠师承何门何派?”
“这哪是夺剑的功夫!少年可是南宫世家的人?”还没等少年答话,一个虬髯老者打断道,“也只有南宫世家才有这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功夫。”
虬髯老者满面红光,衣服上也有一支金蔷薇。
他的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的内功出奇的深厚。
枯槁老者分析道,“常虎挥出的剑是横向的力,而刺向他肩膀的力是向前的力,南宫世家的移花接木确实巧妙,却也不能将用力的方向改变。”
虬髯老者不这么认为,反驳道,“这借力打力的功夫在江湖中只有宫世家才有,如果说少年不是来自南宫世家那再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枯槁老者肯定道,“纵使是借力打力,也不止南宫世家能做得到,他们不过是独占鳌头罢了。况且,南宫世家用的也不是剑,而常虎身上的剑伤,只有用剑的高手才能做的到。”
虬髯老者不悦道,“那你倒是说说,这少年到底什么来历?”
枯槁老者道,““剑”有千般变化,能将别人的剑当成自己的剑使用,可见剑上的火候已炉火纯青。而我恰恰知道有一人出门从不带剑,因为对他来说,周身的一切都可以是他的剑,别人手中的剑也可以是他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