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师父,别来无恙。”宝音从容不迫地自多尔衮身后走出来,改用汉语直接挑明了对方的身份。
杀手首领被宝音说穿了身份也不觉意外,干脆扯下蒙面的黑巾,语调没什么起伏地同宝音打了声招呼,“小格格,好久不见。”
二人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静静对视,便有一种淡淡的温情流转。
多尔衮呆立一旁,先是对宝音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大感诧异,又因二人如此熟稔的关系感到震惊,宝音和明朝的杀手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多尔衮不解之余又惊又怒,看向宝音的眼神复杂难辨,甚至带上了失望、怀疑与戒备。
敏锐察觉到了多尔衮质疑的眼神,宝音心中一刺,自嘲自己在多尔衮那里的可信度还真是少的可怜,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只得苦笑着继续同杀手们周旋,“邵师父,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如小格格所见,”邵子安手中绣春刀一扬,冰冷的刀锋直指多尔衮眉心,口中吐出冷漠无情的两个字,“杀,人。”
还真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宝音目光一冷,面色微变,语气却颇似撒娇般地委屈道,“邵师父杀了我的未婚夫,是要我守望门寡吗?”
邵子安浓眉一蹙,眼中闪过一抹意外,迟疑片刻放下绣春刀收敛了周身的杀气,黑沉沉的双目一错不错凝视着宝音,问:“科尔沁与大金十四阿哥定亲之人是你?”
“邵师父离开科尔沁多年,这次回来想必十分仓促,还没好好打听清楚情况便来执行任务可不是明智之举哦~”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调侃,宝音对自己也是服气的,随即给出了确定的答复:“不错,大金汗王亲自指婚,我与多尔衮的婚期就定在明年五月。”
邵子安依旧面无表情,内心却在剧烈挣扎,良久,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把绣春刀收回刀鞘,命手下让开了道放二人离开,“小格格,我邵子安当初欠你一命,今日便还了你的恩情,你们走吧,他日再见,你我便是敌人,谁生谁死,各凭本事。”
“多谢。”宝音心口一松,眼前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只不过宝音并未打算就这么落荒而逃,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明日,不如现在就抹杀所有遗留问题永绝后患。
“邵师父此言差矣,你我不过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何至于到了互为死敌的地步。我知道汉人有句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既习了你的武艺便是承了你的衣钵,断不会做欺师灭祖之事,在我心中,邵师父永远都是我的师父。”
能说出这番煽情的话,宝音都觉得自己头顶圣母之光普照了,但是没办法,这个时候得打感情牌啊,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明天又从哪冒出来刺杀多尔衮,就算是道德绑架她也要邵子安主动放弃与他们为敌。
……
三年多前,宝音在饮马河边捡回重伤昏迷的邵子安,凭借一把绣春刀猜出了他的身份,原来她是活捉了一只大明锦衣卫。
至于锦衣卫为什么会出现在科尔沁,多半是为了刺探军情,当时大金同科尔沁的结盟对危如累卵的大明王朝无异于雪上加霜,朝廷自然要派人过来探查一二,若能破坏结盟则更好。
宝音把邵子安带回去后并没有将他的身份告诉任何人,甚至主动帮他隐藏秘密。
到底她这具蒙古格格的皮囊下装的同样是汉人灵魂,根本无需什么理由,宝音都会救邵子安一命。
更别提上辈子看过两部张震主演的《绣春刀》,宝音对身着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就有一种特殊的情节。
but,在邵子安养伤期间,宝音可算是见识了此人耿直忠厚外加死心眼的脾性,总以为她救他是另有所图,重伤还天天想着逃跑,根本不肯配合治疗。
宝音最后没了法子只得让桑噶尔寨出面任命邵子安做了自己的武师父,就当是她挟恩图报了,有免费送上门的古武师父,不趁机偷个师简直是对不起自己。
宝音甚至威胁他再敢负伤跑路她就把他的秘密都抖出去,邵子安为了不暴露身份只得勉强领了这份差事,答应伤好之前绝不会再想着离开。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让邵子安渐渐卸下了心防,他明白这个蒙古格格对他真的没什么恶意,为报救命之恩,邵子安教宝音习武倒也尽心,见宝音根骨奇佳是块练武的好材料便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宝音,全无半点私藏,却始终坚决不肯收她为徒。
宝音单方面地认下他这个师父,至于邵子安承不承认她这个徒弟有什么关系,宝音觉得这根本不重要,一口一个师父叫得邵子安也习惯了。
再后来,邵子安由于皇命在身,身上的伤痊愈后选择了悄无声息地离开。宝音知道她是留不住邵子安的,默认了他的不告而别,她相信山水有相逢,他们也许还会再见面。
只不过她真没想到二人再次相遇会是这个情形,还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
听了宝音的话邵子安心头微烫,他虽然从未口头承认过宝音这个弟子,但内心早就已经默认了他们的师徒情分,不管当初这个蒙古格格出于何种原因救了他,他都心怀感激,甚至可以说在草原养伤的那段日子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邵子安深深看了一眼对面出落的越发灵秀动人的少女,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们二人隔着身份民族的巨大悬殊,还能有此亦师亦友的缘分,着实不可思议,他对她终归是狠不下心来。
邵子安背过身似无奈似妥协地说:“罢了,我答应你,从今以后都不会主动寻他麻烦。今夜,我们谁都没有见过你们二人。”
到此,危机才算真正解除,有了邵子安的这句话保证,她可以放心。
无人知晓宝音的脊背已被冷汗浸湿,她真怕这些人不管不顾跟他们动手,就凭她和多尔衮还真对付不了,遂抱拳郑重道谢,“多谢师父!这份恩情是我欠师父的。”
回去的路上多尔衮一路保持沉默,气氛有些低沉,宝音看不出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试图说些缓和氛围的话,“那个,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保证句句属实。”
多尔衮抿着唇摇了摇头,淡淡道:“没有。”
他现在什么解释都不想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无意窥探宝音的秘密,不管怎么说今夜能有惊无险全身而退全仰仗宝音,他毫无用武之地,实在惭愧……而且刚刚宝音同那杀手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密切关系,这个发现让多尔衮内心滞闷的厉害,此刻更加不想讨论与之有关的话题。
宝音……她都准备主动老实交代了,你小子就给这个反应?
问题似乎有点严重啊……以为冷处理就可以逃避问题了吗?不可能!
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面临信任危机,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脆弱关系岌岌可危,宝音思量再三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做了三次深呼吸,宝音把心一横,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多尔衮,踮起脚尖吻上了少年薄凉的唇,内心暗骂自己禽兽,这么一棵小嫩草她居然也下的去口。
多尔衮被吻得呆立当场,脑子里一片混沌,分不清今夕何夕。
唇上温软的触感刺激的令人晕眩,无形中好似开启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多尔衮依着本能配合宝音与之唇舌纠缠,由浅入深,难舍难分。
结束了一个漫长的法式热吻,二人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能好好说话了么?”宝音微红着脸颊问多尔衮。
多尔衮脑子还晕乎着,唇上离了温软触感,心头有些失落不满,赌气般地又捧起宝音的脸颊,低头准确寻找到了让他留恋的温软,再一次无师自通地撬开宝音的贝齿,开始攻城略地。
宝音……尼玛,好好说话不是让你用舌头打架啊……
尝尽了那口中的芬芳,多尔衮与宝音额头相抵,气息不稳却尤为认真地说出一句,“我信你!”
这信任来的太过突然,宝音以为自己幻听了,再次确认了一遍,“你真的信我?”
“我信!”他相信宝音绝不会做伤害他的事,这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多尔衮在心头如是劝慰自己。
宝音深知这份信任来之不易,尤其是史上出了名的疑心病重的多尔衮,到底是还没有切身感受过来自这个世界深深恶意的纯情少年啊,这份轻易给出的信任倒显得更加珍贵。
第二日,邵子安改换一身简素的蒙古服饰再次现身来与宝音道别。
塔娜被毡包内突然出现的男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发现来人竟然是格格当年拜的汉人武师,更是又惊又喜,格格的这位汉人武师自三年前无声无息地离开科尔沁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格格为此还难过了好一阵。
“邵师父!您回来了!真是太好了,格格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邵子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问,“小格格呢?”
“格格和十四爷一早去看望明安贝勒爷了,您稍等,贝勒爷每年冬天身体都不怎么好,不过格格应该不会待太久的,这会儿格格就快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宝音和多尔衮一同走进毡包第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当中的邵子安,多尔衮全身戒备起来,伸手将宝音拉到自己身后,眼神不善地紧紧盯着邵子安的一举一动。
邵子安对多尔衮的敌意毫不在意,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眼中甚为不屑,他对小丫头这个未婚夫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没再理会多尔衮很自然地同宝音说话,“小格格,能借一步说话吗?”
宝音愣了愣,点点头道:“你跟我来。”
多尔衮看着宝音撇下自己与邵子安并肩而去的背影,那么和谐,那么浑然天成,眼中弥漫开一片晦暗莫名的幽深,心口有什么东西堵得他难受极了,怎么看邵子安怎么碍眼,但还是生生忍住了揭发他的冲动,否则此时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把这昨夜意图刺杀他的明朝细作拿下,可他知道自己若真这么做了,宝音必然会记恨他。
多尔衮心中天人交战,备受煎熬,生平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嫉妒得想发狂。
另一边宝音同邵子安沉默着踱步走到饮马河边,这是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邵子安率先开口,“小格格,今日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期,你,多保重。”
宝音眼皮直跳,心中一阵难过,邵子安这次没能完成任务,回去必定不会有好下场,她本意绝不是让他去送死,忍不住开口问:“值得吗?”
邵子安望着波光粼粼的饮马河,语调依旧没什么感情起伏,不过是在阐述一个事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邵子安不愿与格格为敌,便是背弃了朝廷,背弃了皇上,背主之人,死不足惜。”邵子安的立场明确,自古忠义两难全,舍生取义他无悔。
“愚忠!荒谬!那样腐朽的朝廷,那样无能的君主有什么值得你以死效忠的!”这种明知眼前是条死路还要奋不顾身一条路走到黑的行为简直是不可理喻。“汉人不是讲究良禽择木而栖吗,为什么你要那么死心眼?邵子安你个愚蠢透顶的大白痴!”宝音气红了眼,仿佛是发泄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般破口大骂。
邵子安眼中少有动容之色,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最后都只化作了一声轻叹,“格格你不明白,锦衣卫生为大明子民,死为大明忠魂,一生誓死效忠的只有皇上。”
“你!”宝音看出邵子安脸上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生生忍住眼中的酸涩,喉头微哽,“你说的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呢……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可是,我不想你死,我想你好好地活着。”
忠志之士坚守的民族气节很悲壮,也很苍凉,可怜他们泼洒一腔热血根本唤不醒一个从上到下早已烂透了的朝堂,不管是明末清军入关,还是清末八国联军侵华,整个国家已经病入膏肓,朝廷还在自掘坟墓,最无辜的永远都是普通百姓。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邵子安默念宝音所说的话,内心震撼,这个不到及笄之龄的蒙古小姑娘竟然能有这般深刻的见解,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格格既然懂我,何必再劝。”
宝音心情烦躁,颓废地抓了抓头发有些沮丧地说:“罢了,且不论大明的朝廷与皇帝如何,只要是你做的选择,我都会尊重。但我始终认为人活一世总该为自己做点有意义的事,莫到临死还留有遗憾。汉人不是有句话说‘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邵子安一心为大明,可见各地战火离乱,民不聊生,当官的却只为争权夺利不顾百姓死活,当年成吉思汗打下的大好江山为何不过百年便轰然倾覆?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大明却还是步了后尘。你不惧赴死,但死得毫无意义有什么用?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去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
一语道醒梦中人,邵子安顿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豁然开朗之感,“格格你说的对,邵某知道该如何做了。如今朝堂上阉党专权才是导致一切祸乱的根源,奸佞魏忠贤一日不除,朝堂便无清明之日。”
宝音傻眼了,又一次被邵子安跳转话题的速度惊得说不出话来,这这这怎么还扯上魏忠贤了?她明明是叫他珍爱生命,远离朝堂啊!
宝音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不确定地问道:“你,你要去刺杀魏忠贤?”
邵子安眼中似有火光亮的惊人,心中亦充满了豪情,他终于找到了乱世中活下去的意义,不论成败与否,他都要去做,再一次抱拳,与宝音郑重道别,“此一去山高水长,格格万望保重!”
看来此心坚决啊!宝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魏忠贤倒台,东林党上台,废除商税加重农税,逼得闯王造反,加速了明朝走向灭亡的脚步,魏忠贤死不死都不能解决大明的本质问题。
若是邵子安此去真的得手提前弄死了魏忠贤,她这算不算是变相坑了祖宗?
罢了罢了,魏忠贤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刺杀的,对于邵子安,她能劝的话都已经说尽了,一切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红尘俗世,千山万水,此去一别,相逢无期,唯有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