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京郊,璠云山。
世人都晓璠山中云雾缭绕,终日不散,犹如蓬莱仙境。前山更是王公贵族别苑,山寺尼庵林立,传闻这里九天谪仙之处,山中更是香火鼎盛。
却不知蜿蜒盘亘的山脉,岩石峭立的后山东峰下,有一处桃花坞,最为传奇,传闻当年开国将军为怀念发妻所开辟。
正值阳春三月,山中绿意葳蕤,溪涧清流,鸟兽鸣啼,桃花盛放,桃花坞是一绝,尤其山风吹走这终日不散的云雾之时。
桃花纷飞,树影婆娑,曲折游廊,石子铺设的甬道尽头,数楹小屋,虽不如京中豪门大户,却素雅清静,独有别致。
篱笆外,更是分开数间小舍,豢养着鸡、鸭、鹅,篱笆游廊,小屋后院山坡下,分畦列亩,蔬菜花果,水稻草药,绿意蔓延无边。
桃林深处,两个紫衣丫鬟匆匆而来,绕转千回,终于在一颗歪脖的桃树旁停下,“姑娘,您怎么又睡了?”
丫鬟紫萝就要唤醒,桃花树下倚着树干睡着的女孩,如画拦住了她,“让姑娘再睡会吧,她可是最喜花下眠,等会连夜赶路,怕是难以睡好了。”
两人遂又拿着披风轻轻盖在姑娘身上,她们的姑娘是镇国将军嫡女卫玖,字布谷,虚岁八岁,穿着绯色祥云裙,黑亮的头发却只简单挽起一个花苞,周围用细碎的珍珠点缀,肤如凝脂,带着点婴儿肥,小脸圆乎乎的,却粉嫩光滑,比这满坞的桃花还要娇嫩上万分,此刻正枕着花树干,嘴角还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睡意正酣。
紫萝不理解,这么端庄美丽的姑娘,怎么就总是被府里老太太嫌弃呢?话说回来,将军当年可是一心将姑娘往女将军去培养,将军曾见识到姑娘力大,三呼“好好好”对姑娘爱不释手,更是充满期许姑娘日后“携千军面目改色,遇蛮敌临危不乱,且以一记成名,尔父夙愿也。”
可惜,姑娘五岁坠马后醒来就变得迷糊,总是傻乎乎地只知道睡大觉,虽说姑娘大力,可也是长得肤白貌美,水灵出尘,小小年纪就姿色过人。这往后长开了,岂不是这京中无人能及。
市井中流传,卫家有女千家求,却不包括自家小姐,因为坊间传言镇国将军嫡女,痴傻大力还吃人,小姐力大是事实,可这吃人,真是个乌龙,竟然被编排至此,小姐竟然已经成了百姓哄斥小童的万全法宝。
紫萝一阵叹息,又不愿打扰自家小姐好眠,只为她盖上金丝滚边锦绣披风后便跟如画静静立在一侧。
少顷,已是暮色四合,紫萝和如画两人看着是不能再耽搁了,正打算唤醒时,卫玖却自己慢慢睁开了眼眸,黑亮的眼眸渐渐清明,“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丫鬟如画说道。
“有事?”
“府里来人,说是老太太病了,让您尽快回府。”
卫玖点点头,拍落肩头缤纷落花,“嗯,那就回去吧。可说是什么症?”
“没说,只说让您尽快,来人已将马车备好,就等姑娘了!二房来人说,就算您……痴傻怎么也是三房嫡女,得尽快回去!”说道这里,紫萝又是一气,想到那婆子趾高气扬的模样。
卫玖却是抿唇一笑,不甚在意,“别气了,回头脚该疼了。”
三年前,卫玖发现自己竟然成了一个五岁孩童,带着前世的记忆,她连续多日实验,太累,只是趴着睡一会儿,醒来记忆中竟多了些陌生记忆。一时无法适应,只能装痴傻,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来熟悉环境,后来却发现痴傻成了很好的伪装,让她可以私下活的恣意。
两年前,她每月都会打着去治疗痴傻的借口,来桃花坞住一段时间,春赏桃花,夏纳凉,秋收果实,冬赏雪,日子过得格外惬意。这里是离世的祖父送给自己秘密基地。
她大概心底里最喜欢向往的便是如此的日子,美好单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卫国公府在璠云山前山,置有两处别苑,一处是府中女客每次来山寺时暂住,一处却是只属于卫玖的,是卫玖爹爹送给她专门用来修养身体,可桃花坞这一处,可是不为人知的。
此刻府里来的丫鬟婆子护卫也只是等在山下别苑,山峰险峻路陡,卫玖锻炼身体,每日爬山下山,也不觉得,从谷里小院到山下别苑的山路,需要徒步走下去。
此刻,正值日落时分,漫天霞光,倦鸟归巢,天尽头,一群大雁正排成一字型向南飞去。
卫玖走惯了这条山路,带着两个丫鬟,伴着晚霞,徐徐往下走,边走边欣赏这原始的山林,每一处都是生命的奇迹。
不多时,天气已渐渐暗淡下来,卫玖竟然看到前方一片莹莹之火。
她最喜欢的可是萤火虫了,因为见过萤火虫的星空。
“那是萤火虫吗?”卫玖停下步子,指着前方密林之中的星星点点,因为每日里上山下山,对这里的地形也是极其熟悉,可却是第一次发现那里聚集着成千上万只萤火虫,一时心下好奇,遂向着那一片光亮走去。
紫萝二人知道挡不住自家小姐的好奇心,遂赶紧跟上。
只见,山林间,数万只萤火虫齐飞,似星空,似银河,将黢黑的林木照耀,美到无法言喻。
卫玖置身在这一片星河中,难以言表心中的震撼,一心扑在了萤火虫之中,忘记注意脚下山路。
“啊——紫萝——”
卫玖一脚踩空,她整个人重心不稳,下意识去抓身边的紫萝却是抓了空,卫玖发现自己正加速度顺着灌木丛生的山坡往下滚落,身上不断传来刺痛,她拼命想抓住点什么,却是什么也抓不住……
卫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月至中天,鼻尖不断传来血腥味,似乎身边有一具温热的身体,卫玖动了动,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
也亏得她胆子大,力气也大,身体更是因为这三年被自己锻炼的格外好,很快恢复去看身边,以为是紫萝也滑下来了。
可扒开灌木丛,眼前的人分明不是紫萝,而是一个被血迹浸湿衣衫仰躺着的少年!暗白相间的锦衣,卫玖借着月光,依稀能分辨出他的轮廓,长发散在胸前,左边腹部受伤,一只手捂在了伤口处。
探了探呼吸,还算正常。
密林深处,月光如水,可这一幢幢树影却有点阴森的吓人,即便不断地给自己心理暗示,不怕不怕,他看起来也就十来岁的模样,搁在前世,也就是个初中生或者高中生,现在只是一个小孩子受伤了,他需要自己的帮助,虽然自己的外形只是八岁,可自己实际上已经是个成人,更何况这些年,因着痴傻,父亲给她找了神医,她拜了师父,也是跟着学了不少中医药理。
她身上虽然被勾破各种伤口,却是没伤筋动骨,大概自己晕过去滚落山坡能停下来是因为身边这个人吧,也算是间接救了自己。
卫玖无比感谢自己的荷包里,总是放着火石,针线,糖果这些零碎,师父提炼的药会随时配备着,刚好今日,别苑新做了糖果,紫萝拿了许多给自己尝鲜。
心下暗暗感慨这下,可以保证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会被饿死。
生了火,也算是他命好,他们跌落的地方,卫玖竟然发现了几株止血草药,遂摘了几株敷在了他腹部的伤口她暂时还没能力精准消毒治理,只简单包扎处理了下。
又给少年喂下几粒药丸,这才在火光的映射下,看清他轮廓分明的脸,俊朗不凡,即便此刻躺着,却也是气势凛然,让人感到浓浓的危险气息。
卫玖正打算再塞一颗糖果进去,谁承想,他忽的睁开了双眸,深邃漆黑的眸眼锐利万分,恍若能洞察人心,一寸寸打量着她,眼中的冷漠疏离,煞是吓人,一个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眼神,那只完好的手,却是一把抓住了卫玖的小胳膊,卫玖被疼的抽气,本来就被刮伤的胳膊此刻……简直了。
得示弱,弱者才不会对他产生威胁。
卫玖看着少年暗沉幽深的眸子,立马哭了示弱,“大哥哥,我没恶意,我同你一样掉下来,我……我有糖,给你……”举着肉嘟嘟的小手,将一颗糖果送至少年跟前。
如此说后,少年才微微松了力气,卫玖的右胳膊恢复自由,却是麻木的,疼的脑仁直抽抽。
少年虽放开了她,却仍旧目光淡淡地注视着她,卫玖讪讪地收回递糖果的胳膊,她自己此刻怕是灰头土脸,更何况刚才生火,大概脸上抹了灰,想到这里卫玖立马拧过头,移开了目光。
此刻,山风徐徐,林中寂静,星辰闪耀,估计这会儿紫萝他们该急疯了,虽然她在这山中呆着的时间多过在京都卫国公府的时间,可这掉下来,还真是头一次。
看来自己必须想办法出去,找到他们。
少年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卫玖觉得他是真的在强忍着,不好意思在她一个小孩的面前表露出来。
于是,自发地离地远了些,让他自在些,一丈之外,卫玖却是似乎听到了少年的声音,低沉醇厚,夹杂着一丝沙哑,“多谢。”
只两个字,很低,很缥缈,却还是随风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卫玖停下,便靠在旁边的树上休息,脑子里却不曾停下来思考该如何脱险,脱困,不然这偌大的山林他们该怎么脱险呢,自己跌落的地方,再往东走,便有一段石板路,那里经常会有一些香客经过,看来得想办法靠近那里,才能寻求到人帮助……想着想着,却是累及睡了过去。
话说紫萝未能抓住自家姑娘,悔恨交加,赶紧跑回别庄去找了江嬷嬷,江嬷嬷是老爷留给姑娘的人,看着姑娘长大,对姑娘更是如自己孩子般。
当即发动了别苑所有的丫鬟婆子护院等全部上山连夜寻找自家小姐,更是寻了老爷留下的卫焦将军,卫焦将军是老爷当年得利麾下,只是当年上战场断了左臂,老爷体恤卫焦,将他留在了京城,寻了个军中职位,更是让他守护小姐。
谁都知道,卫玖是卫将军的心头宝,即便小姐痴傻,将军依然是紧着最好的都给小姐,再加上将军连年镇守边疆,难以与小姐团聚,心底对小姐更是亏欠,更是宠上了天,如果小姐这次回不来,紫萝都无法想象会有什么后果,于是一行人更是卖力了寻找。
却没想到,当众人找的正焦头烂额之时,却有一劲装之人来在卫焦耳旁说些什么之后,卫焦便率众人护卫卫宁率领紫萝到时,旁边一堆烧成灰烬的火堆旁边,卫玖蜷缩在地上一坨,似发了高烧,呓语不断。
很快,紫萝江嬷嬷赶紧用毯子裹住卫玖,卫焦更是一阵子心疼,他被卫玖祖父收养,又与卫玖父亲有着同袍之情,对卫玖更是亲如女儿,此刻,用完好无损的手臂抱起卫玖,飞速往山下赶去,脚底生风,到底是战场上曾经的虎威将军,众人真是追不上。
卫玖再次清醒时,已经是三日后了。
她这一烧,可是急坏了众人。将军本就给卫玖身边放了许多可用之人,这一次,丢落山崖,发烧呓语,更是不多时便传入了卫大将军耳中。
卫大将军坐不住了,要班师回朝。
这天,卫玖刚醒来,身上的伤口还未全部养好,就听到了院中有人嚷嚷着,“将军要班师回朝了!”
皇帝手札:
天气,阴。
太和殿,孤称病修朝。
宁卿说,救孤的是一个八九岁稚童。
镇国将军嫡女,卫玖,年八岁,痴傻力大。
从山中将孤拖至平野,懂得用简单草药止血,升起火堆,护孤半夜,不至于被野兽啃噬,如何会痴傻。
可见传闻不可信。
自此夜夜梦中,孤都会见到那双黑亮眼眸,灿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