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嬷嬷打趣道,“姑娘,刚刚那俏公子呢?怎么我看到了缩小的工部员外郎呢?”
江嬷嬷口中的工部员外朗是卫玖的舅父,江赫韫,此人知书达理,字周存,为人谦恭有礼,大有外祖遗风,也并非膏粱轻薄之流,却以颊边一颗痣为闻名。
江嬷嬷以前是在江府同卫玖的母亲舅父们一同长大,关系本就极好,对江府也是极为了解,后随母亲陪嫁到了卫国公府。
卫玖曾远远见过一面江赫韫,倒也是对他脸颊边上的黑痣记忆犹新,“嬷嬷,我们今日出去逛逛这锦州城的夜市如何?”
锦州,是一座花城,柳浪闻莺,亭榭观鱼,平湖赏月,简直人间仙境。
锦州的翠湖,烟笼翠湖月笼纱,碧波万顷,四季清澈,游人更是泛舟湖上,对月吟诗,笙箫四起。
锦州的姑唐街,在翠湖边上,是锦州重要的商业文化娱乐中心,一条街,竟是全部承包。
夜间,华灯点亮,酒楼,客栈,当铺,杂货铺,首饰阁……等竟是全部开门,商铺前面的小摊贩更是其多。
卖馄饨,糖葫芦,糖人,泥人,糍粑……各种小吃,首饰摊贩,更是不时有喷火,吞大刀一类的杂技表演,完全可以媲美前世夜生活。
人流如织,摩肩擦踵。
江嬷嬷几人自是拗不过卫玖,紫萝与如画都收拾打扮一番,随卫玖出门,江嬷嬷则是留下来整顿行礼。
卫玖此刻就在人流中穿行,心下一片感慨,以前不爱逛街真是,这会儿她手头可是有一个小金库,虽不多,可是看上了,还是可以买的。
不一会儿,紫萝跟如画已经拿着好些小玩意。
卫玖也是惊叹着此时这锦州城内的繁华之景,却也暗自后悔竟之前没有好好探究一番京城的繁盛,只整日里与前世一样,只喜安静躲在璠山中看书赏花。
也许,换了一世,也该换个活法。
却更是暗暗有了个想法,也许她该游历这大好河山。
正所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本就一路舟车劳顿,如画与紫萝跟在卫玖身后一脸疲乏,可看到自家姑娘还是兴致大好的模样,两手抱着怀中一众物件,金钗,饰品,荷包,绣品,团扇等等,两人却都是拿不下了。
如画平日里虽是办事利落,可多干的都是打听消息,闺阁之中的精细活,这一下子舟车劳顿,本就蔫蔫的,精神不济的模样,这会子被自家姑娘强行堆放这么大东西,更是气喘吁吁。
卫玖这副身体本就力大,再加上她又长年锻炼,遂也是壮实康健,且耐得住旅途奔波,此刻脸上竟也无倦色。
如画跟上卫玖的步伐,微撅起小嘴,“我的好姑……公子啊,咱们今儿先回吧,婢子们也都疲了。”
卫玖却是不停下手中在各个摊贩前扫货的行为,“如画你可真是缺锻炼,你瞧瞧紫萝的东西比你多比你重,一句都没吭,倒是你都叽叽歪歪一路了!”
如画被自家姑娘嫌弃小脸一红,“主子您打趣奴婢,紫萝可是跟着卫焦将军练过,奴婢哪里比的上啊!”
紫萝跟在后面付钱,如画凑到她跟前压低嗓音,“奴婢还不是为姑娘着想,连日赶路,姑娘不若今儿咱先回去歇息,明儿个再来逛!”
卫玖之前也如此想来着,本想着只是来游览下这锦州城的夜市,开开眼界罢了,却没想到这会子竟是被这热闹的街市给激发了自己原始的购物欲望。
这可是新发现,她前世可不爱逛街,因为臃肿的身材可真是难以挑到衣服,进过几次专卖店,在导购员嫌弃的目光中灰溜溜什么都没买,之后就再也不愿去了。
月色溶溶,虽是热闹的街市,却也陆续有店铺开始打烊。
卫玖估摸着差不多就回去了,就听到如画嚷嚷道,“姑娘,那是不是将军?”卫玖转过身子,只见如画此时两眼放光,努嘴指着不远处的灯火之中。
卫玖顺着如画比划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家馄饨店的门口,许久未见的爹爹,一身墨色锦袍,长身玉立,身边更是立着一人,神采飞扬,两人更是在交谈着什么。
“我们要不要上前去啊?”如画道。
卫玖却是摇了摇头。
她已经抵达锦州的消息,早就托人带给爹爹了,但爹爹并未立即来见她,肯定是有正事给耽搁住了,卫玖并不着急,来日方长,遂并未让如画这丫头继续声张。
此刻,她们三人正站在一处书画摊旁边。
卫玖正打算要走,却是被这书画摊给吸引住了眼光。
摊子上只摆了几幅画卷,其中一幅兽中之王老虎独自呼号山林溪涧之中,一声长啸,虎虎生威,更是目露凶光,栩栩如生啊。
又一张翠湖荷花,接天莲叶,湖心小亭,行人如织,却是将细节之处也勾勒如此惟妙惟肖。
一连几幅图,卫玖倒是看得入神,这人画工极其精湛,用笔清劲,将穹庐,射猎,石器,人物等都能富有浓厚的气息与传神之处。
只是她们都在此处站了许久,也不见那墙角的书生过来招呼,只安静立于案前,提笔运画。
再细瞧他,卫玖发现他竟是面目丑陋,毁容,满脸肉疙瘩,有些狰狞,与他身上的气质完全不符。
耳旁却是传到一道声音温润嗓音,“他是锦州人氏,本也是诗书乡宦之族,生于末世,却是奇才,画工精湛,更是出口成章,虽祖宗根基已尽,却也在锦州独秀一枝啊,清源书院最天赋异禀的学子,奈何天妒英才,更是降下天火,烧尽府宅,如今人口衰丧,只剩他一人,因那场天火,口不能言,面容俱毁,每日只在姑唐街卖画为生计,偶尔会有识货之人打赏,以此度日罢了。”
卫玖见此人一身简单的月白色锦袍,腰间配着一块玉如意,眉目俊朗。
见卫玖盯着他瞧,自谦友好道,“在下裴闫宗,瞧着公子年纪虽小,可眼界不俗,胸中自有丘壑,遂想结交为友。”
“小弟毓荣,兄长有礼。”卫玖学着爹爹作揖的模样,握拳还礼。
她并非不善结交好友之人,只是此前并无多少机会,每次出门又要装傻充愣,并未有多少好友。
故此,卫玖并未多加寒暄,只说了她前世之名,毓荣。
“学识无关年岁,无关容貌,见毓荣盯着这副江山图如此之久,更是目露欣赏之色,只是奇怪,一般人都会喜好这花鸟草兽之图,却是对这副写意的笔墨画无甚兴趣。实不相瞒,此乃在下好友,奈何今日落魄至此,吾甚是心痛,却又无能无力,心病还需心药医。”
听闻这话,卫玖此刻对他倒是生了几分好感,遂道,“兄长对友,如此至诚,令人感动。”
卫玖此时细看卖画之人,虽是一身玄色布袍,袍子已经破旧,却纤尘不染,只除了他似被大火灼烧过的脸,面目全非,在一般人看来,却是狰狞之极。
目光深邃幽深,只手执笔立于桌前,抛洒笔墨,对着这喧嚣吵闹的街市,竟也如此波澜不惊。
即便听到他们二人的交谈,却不曾抬头,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怕身怀宝藏,却是怀才不遇。
尤其是这一副江山风雨图,笔墨所到之处,山河破碎,风雨交迫,握笔落墨,细入毫芒,更是展示了一副山雨飘摇之际的山河图。
大燕建朝十余年间,恩科却只开过两次,新帝登基后,朝廷格外重视选贤举能,对于各州府将选贤的檄文张贴于要塞城门,并全面告知民众。
太、祖皇帝更是在各个府州县都设立书院,以礼、乐、射、御、书、数等分开教学,锦州城的清源书院,京城的宁远书院,滨州的忠溯书院,并称大燕三大家,朝中大臣更是出自这三家。
卫玖早有耳闻。
锦州自来出人杰,此人并非池中物,能进入锦州城的清源书院,更非易事,若是没有那场大火,他怕此时早已进入朝堂之中,卫玖心头有一阵惋惜,遂拿出一锭碎银,顺便带走了那一副江山风雨图。
这会子,许多摊子开始打烊,卫玖也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思,“我们先回府吧!”
却被一白胡子的算命先生给堵住身前,中气十足的声音,有一丝沙哑,“算命算命!这位小公子,算一卦吗?”
卫玖从不信这些,遂道,“在下不相信命,而信人定胜天。”
白胡须老道似是被这个回答,楞在原地,卫玖趁这个空档绕过去带着丫鬟们走了,脑海中却浮现了柔和的灯火见刚那老道的手,很奇怪,一双手,并不似他脸上的褶皱般。
卫玖并未多想,便带着如画紫萝等走入人流中。
锦州动乱,文人书生相继遇害,她有所耳闻,此刻更是不断听到有人议论,如画更是小跑着凑到卫玖跟前道,“姑娘,你说刚刚那个卖画的是不是也是因为是清源书院的书生才被害的?这一晚上一直听人说道清源书院书生被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群,众必毁之。猴子本就在山中爬行,有一日,突然有一只开始站立行走,你说别只猴子会容下它吗,无非变成怪物,众猴得而诛之,紫萝如画,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姑娘,你是说刚才也许那场大火……有可能是人为?”如画恍然大悟道。
卫玖虽未点头,可也未否认如画的猜测,深深叹了一口气,暗自想到:哪里有什么天火,多半是眼前这少年自身太过耀人耳目,挡住了同门他人的路罢了。
如今更是口不能言,满腔学识无处施展,这并非一个民主时候,也并非能够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更多的是簪缨之族诗礼世家的子弟会成为朝廷之中流砥柱,穷困潦倒者运气好,遇上伯乐,从此平步青云,可并非所有人都会遇上一位伯乐,一代雄主,从而施展才能。
更何况,是一位残疾人呢,前世之时,残疾人都在遭受着白眼歧视,更何况,是这个闭塞古老的朝代,在加上市井盛传的天火之灾,只怕更是被当成面目可憎的怪物吧!
想到这里,卫玖一时心中五味陈杂,更是对着如画感慨道,“哎,人杰遍地有,可识人的雄主不常有啊!”
听着两人对话,那位白胡子老道,立的笔挺,盯着卫玖与丫鬟远去的身影,深邃的眸光微闪,眉头微拧。
皇帝手札:
天气,晴。
她喜欢孤的小院,玲珑阁。
嗯,孤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