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邙
作者:枚青      更新:2019-09-13 05:43      字数:2588

早春二月,中原山河已转换成清浅的绿色,南邙岭大地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银。

白雪从黎明飘到傍晚,又从傍晚飘到黎明,声势浩荡,铺天盖地,人走在雪地里,就像坠入了尘暴中,只是睁开眼,也成了一件不易的事。

这大概是这个冬天南邙岭的最后一场雪,所以下得格外酣畅淋漓。

南邙岭处在大梁最西南,穷山连绵,古来荒凉,自开朝以来,朝廷设立的军事边防线便止步于南邙外缘,大梁皇族虽宣布对它有绝对拥有权,但却很不愿意分出半点精力经营它,这儿连年冰雪,大风,酷暑,土地贫瘠,民风为化,很难在国家富裕强盛的功名录上博得一席之地,任何形式的投入在任何朝代的君主看来都无疑是投石入海,回报无期。

它就像是一颗葱茏的果树上长得出奇青小的一枚,青涩瘦小得突兀,怪异,很不成样子,与周围鲜美肥硕的兄弟姐妹一比,简直像个没有鼻子眼珠,而在肚脐处多长了一条胳膊的怪胎,不怪乎与它同根生长的兄弟姐妹时时发出无心的或恶意的讥讽嘲笑。种植果树的农人也不禁发出恨铁不成钢的感叹,恼它败坏了整棵果树的光鲜形貌,气它拖低了自己高超的种植本领,但又不忍摘下来丢掉,毕竟,也还算是颗果子,于是乎,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全然忽略了不管。

冷落了几百上千年,到了天祗铁蹄由此入关,整个国家险些覆灭,人们的目光才破天荒投向它,但这目光却是惶恐的,激愤的,耻辱的,象征着兵败国弱,象征着山河破碎。

终于等来了家人们的一次顾盼,却又不是个好脸色。

那怕后来古华领军,军威震慑边陲,武泰帝在是否把战斗坚持到底,一鼓作气收复南邙岭的问题上还举棋不定,按朝中大臣的建议,南邙岭穷山恶水,在国库亏空之际,聚天下之银去争夺一块凄凉荒地,于国有害无益。

总算武泰帝是个颇有见识的明君,看出了南邙的军事地位,力排众议,全力支持古华收复南邙。古华亦是不负重任,从武泰帝手中接过兵符,一身戎装出现在风云交际的南邙大地,千里南邙由此进入一个金戈铁马的英雄时代。

二十年后,南邙大地华丽回归,回归得十分精彩漂亮,大有衣锦还乡的气派。

镇北台啸据边陲,却天祗千百里;平乐城拔地而起,云集天下商队。寂静灰暗了上万年的南邙岭立即热闹,鲜艳起来。变化的那般神速,让轻视惯了它的中原一时无法反应,江南江北的人提到它,脑中依旧会浮现出这样的词句:贫瘠,愚昧,苦寒,酷热,民风未化,男不读圣贤,女不守妇容。

南邙岭千真万确是一个边疆,不止在于它的地理位置,更在于天下人的思想观念。

南邙岭的人对此不置一词,他们生就有一个向阳而生的乐观心态,有一副容纳百川的胸怀。那些自诩高贵文明得人投来的不屑和鄙夷在他们看来就像小丑故扮的鬼脸,能叫他们笑破了肚皮。别人在谈他们的粗鄙愚昧时,他们也在谈别人的浅薄无知,所不同的是,南邙岭的人谈别人时更像是一个老祖母在谈自己小孙子的顽劣趣事。

南邙岭人乐观,开朗,豪迈有气魄,敢于天斗,敢于地争,藐视寒冰暴雪,烈日酷暑,把生活紧紧握在手掌,扛在肩头,而从不寄希望于缥缈高深的神,他们听说中原人每年都会隆重得祭祀天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年成丰收,这使得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心想:衣食住行明明是自个儿家的事情,与神何干,天神明辨正邪,惩恶扬善,还不够忙吗,怎么还好意思麻烦他们。要想吃香的喝辣的,抡开胳膊自己干呀。

他们一向就是抡开胳膊自己干的,中原某个州县因为一次大旱而亟亟向朝廷求救时,南邙岭的人用粗壮的胳膊锄开龟裂的大地,温柔的投下一粒种子,然后穷尽血汗让它生长,而如果最后什么也没能长出来,他们却也从不怨天尤人,拍拍大地,反而安慰土壤“今年累了,好生休息,来年再争气,不打紧!”

当然,他们也有不少的缺点。不好学习,不思进取,首当其冲。学堂里的大半学生,人虽迫于先生得教鞭,装模作样的跟着摇头晃脑,心却早就驰骋到九霄云外去了。文章怎么也背不下来,先生无奈,告到学生父亲那儿,父亲一听,怒火灼人,扬言回家定要把儿子揍得连他阿妈也认不出,然而,回到家,先见到儿子赤手空拳捉来的雪貂,喜形于色,夸赞不迭,早把先生的“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忘干净了。

而说他们民风未开也不是冤枉,南邙岭的婚嫁习俗的确够暴力,够叫人瞠目结舌。某个青年看上了那个姑娘,不请媒婆,不下聘礼,找着了机会直接掳回家,姑娘的父兄上门要人,而青年早已集结来一群帮手,严阵以待,这可就让其他人能白看一场好戏了。两边打得头破血流,而围观者们丝毫不觉有半点不妥,为胜者欢呼,替败者羞耻,不亦乐乎。

一架干下来,若是女子家能胜,姑娘就可回家,若是不能,那婚事就算定了,覆水难收。

这习俗传承的年月谁也说不清,直到平乐城建造起来后,在地方官员的三令五申之下,才渐渐消失。

平乐城坐落在南邙第一山——邙山山脚,占据了山脚八十万平方公里的广阔平原。不负十万将士百姓和无数能工巧匠的齐心协力,耗时十余年时间,终于筑成这座气势恢弘的大城,它耸立在那儿,就像头到人间巡视的远古巨兽。彰显着饱满的个性,粗狂而祥和,恢弘而淳朴。砂石泥土夯成的墙体,又高又厚,和大地同等色彩,同等粗糙,亦和大地同等坚实,逗着狂风,玩着暴雪,与朗月缠绵,与太阳争辉,一派健壮有力,告诉每个看到它的人,一千年后,一万年后,沧海或许已成桑田,而它还将站在这儿,逗着风,玩着雪,与郎月缠绵,与太阳争辉。

天未拂晓,韩青冥便已登上邙山山顶,眺望平乐城,但被俯视的不是城,而是他自己,他心头耸立着一座远比邙山要高的山峰,平乐城便立在那山峰之巅。

东南半边天这才现出了鱼肚色,韩青冥头上的星星已隐去了许多,暗蓝色的天空只剩下几点淡淡的光晕,片刻过后,连这些光晕也全然消失,黑色更淡,蓝色更明,干干净净的天,只日出处有半圈红影。红影越来越明,越来越亮,茫茫雪野,全笼罩在光辉之下,但并非单一的紫红色,远近高矮处,光与影交替变化,颜色也有了深浅浓淡的替换,缤纷绚丽。

黎明终于到来,平乐城吮吸来阳光的颜色,给自己渡上蜂蜜色的金光,在金光闪闪中,平乐城的人同时苏醒,由东街第一户人家的开门声起,一条街的人家,门一道接一道打开,一律是上一家的门开到一半,下一家的随即开动,分毫不差,接连不断,像波浪一般连续不断的涌过去,到了街中心,再分为三支,南,北,西,接着漫延下去。整齐划一,宛如一场庄重而盛大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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