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玉楼?!女客?!我退一步,抬头看门框上,果然在一只黑漆匾额上看到斗大的“群玉楼”三字……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原以为是酒楼分茶呢,看这意思竟然是……
杜竟会到这种地方来?!以为很了解他吗?我以为自己是谁?
回过神来,就见门口那龟奴上一眼下一眼地扫我,满脸色授魂与,我心下厌恶,转身就走。
没走出多远,猛听身后有人高喊:“子瑕!子瑕兄等等劣弟!”
一顿,我回身看去,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前后脚从青楼里快步走出来,前面的是杜,在他身后追赶的两人,正是我上次在王家遇到的他那两个同事兼好友,精于音律的崔文远和长于丹青的周更。
杜回身低声道:“两位兄台莫要赶了,这等温柔乡销金窝,实是无福消受,二位无须顾我,请自便就是!”说着草草一揖,迈步就要走。
崔文远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子瑕!杜兄!我等原说了要借这三春暖律泛舟柳池,怎地兄要变卦不成!”
杜嗔道:“泛舟何须来这等所在!还诓说取甚物什!”
崔文远笑道:“原是想选几名才貌双全色艺俱佳的美人同游,若与你明说你自是不来的,我与小周商议,便把你诓了来,这全是劣弟的主意,子瑕若要怪,只怪在斐身上便是。”说着笑呵呵作了一揖。
周更也帮腔道:“杜兄家里地是那等光景。心里地又……我等实是看不过眼。这才计议了与兄湖上泛舟。共赏湖光春色。消遣一回。岂不美哉?”
崔文远摇头晃脑道:“华艳春晖。既丽且姝。你我兄弟不得纵棹五湖。便同游赏春一时。也算不负芳华!”
杜犹豫了一下。“只你我三人便好。何须青楼馆娃。想自幼读地是圣贤之书……”
话音未落。旁边那两人已齐声笑开。崔文远拍着杜地肩头笑道:“子瑕读地是圣贤之书。我等亦然!杜兄吖杜兄。放眼今日之域中。岂有不在烟粉场中打滚地才子?岂有不在温柔乡里厮混地雅士?”与周更摇头笑叹。“唉。若论诗文歌赋。词曲丹青。子瑕堪称魁首;若论倜傥不泥。潇洒不羁么。承让。却要让劣弟占个班头!”
岂有不在烟粉场中打滚地才子?岂有不在温柔乡里厮混地雅士……
恨。这厮说地虽然刺耳。但事实确实如此。
在万恶地封建男权时代。狎妓是花间派、妆奁体诗词重要的灵感源泉,文人雅士并不以这等行为为耻。相反,他们觉得这才是潇洒倜傥的风流才子做派!流连花丛是文人士大夫的常态,他们所谓地“爱情”鲜能分给明媒正娶的老婆,对于他们来说,“情”是要与妾或妓来谈的!
《花间集》唯美深情,无处不是香艳的哀怨和细腻的美丽,那些绝美地文字是作者在歌咏他们的正妻吗?错啦!在文人笔端被赋予深切同情并被温情脉脉描绘着的佳人多为两个来源:深宫和青楼,即便偶有良家,也不是作者自己的妻室……男人们沉湎于或为想象、或为神女们表现出来地凄怨痴情中不可自拔,许多传世佳作都是文人出入秦楼楚馆且引以为荣的产物,一支支生花妙笔不断重复着这种畸形地情感表达,这就是可悲的现实!
杜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他低头立着,似在沉吟,我暗叹,男人果然都是和朋友在外面学坏地啊,有心去拦阻,又想到我和他的交情似乎不足以让我在这种事情上干涉他……一叹,正要转身离开,忽听他道:“二位兄台地好意心领了,只是,若有旁人,恕不能奉陪。”语声虽然软糯,言辞竟是颇为坚决。
崔文远和周更怔了怔,周更苦笑摇头,崔文远眼波转转,笑道:“此话当真?子瑕可莫要后悔!”说着绕过杜向我走过来。
原来他早就看到我了!嗯,也是,他站的位置面对着我,不象杜吃了背立地亏。
只得迎上去,略一敛衽。
崔文远和周更唱喏还礼,杜转身见了我,立时象被施了定身法,须臾醒悟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我面前,急切道:“烟烟,非是我……我并未……”颠三倒四,声音还不小。
瞟一眼旁边会心坏笑的那两人,我尴尬道:“没什么……嗯,真是巧遇啊……天气不错,你们也出来散步啊?”郁闷,他一副被捉奸的样子,弄得我倒像是追到妓院门口的怨妇……好在路人没有围观,只有群玉楼门口那龟奴抄了手,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一副看大戏的嘴脸。
微微蹙眉,我才要告辞,崔文远已抢先开口道:“水小姐别来无恙?今日不才做东,欲与诸位同游柳池,因缘幸会,得遇小姐,还请同游则个,望不吝赏光。”
周更道:“上回蒙水小姐巧施妙手,在下深为感佩,今日幸遇,请勿要推辞,在下便宜讨教一二。”
杜虽未开腔,但隔着纱幕我都能感觉他殷切期盼的目光……
本来和他们去春游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我瞟瞟不远处的群玉楼,这两只招X未遂才叫我去,我要是去了岂不是成了……哼!
我不歧视烟花女子(我歧视的是青楼买笑的男人……),但此时此刻,我还是不愿被当作……
想必我这些念头不小心漏到了脸上,就见崔文远正容揖道:“古有相逢意气,系马高楼,谚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水公子,水公子!切莫推辞!”
诶?水公子??失笑,今天我穿了男装。一件水绿色团领袍,腰横羊脂玉闹妆,素白罗裤,香羊皮软靴。头上束了只小小的瑞莲银丝结条冠子,通身的男装扮相,我当然不指望跟花木兰似的以假乱真,纯粹是为了骑马方便。不过他故意用这称呼……
周更点头附和道:“正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方是我辈所为!”
莞尔,言已至此,我再沉吟倒象拿乔,当下含笑抱拳。效颦帅哥行了个礼,“承蒙邀请,却之不恭,那就叨扰各位了。”
柳池位于京城西门外。大约属汴河系的水域,放眼看去。但见百顷澄潭,水烟凝碧。光照时浮金碎点,风起处皱斜横。沿岸弱柳扶风舞,小桃蘸水开。粉蝶轻沾飞絮雪,满湖飞燕趁杨花。
我随着他们上了一只双缆黑漆平船,上船时杜居然要扶我,笑,我还怕风大些把他吹进水里呢。两名青衣小童打起紫帷幔帐,进到舱中,我们围着一只黑漆矮桌坐下,童儿上了些茶酒细果。舱前舱后挑了缬纱幔,两侧轩窗卷了斑竹帘,一时清风流溢,四面通透,湖光水色尽收眼底。
艄公一棹点在岸上,大船破开浪,稳稳滑向湖心。
日暖风恬,水氲清润,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崔文远和周更饮酒,杜陪我喝茶,他们把酒临风,谈诗论文,渐渐就开始评点起当世的才子佳作,我听了听,还好,没有文人相轻,笑。
这时代,若论文艺之盛,当属后蜀和南唐,这两个割据政权偏安一隅,统治者沉湎于歌舞伎乐,上行下效,因而曲子词十分盛行。此时后蜀《花间集》(1)成书已近二十年,南唐也有二李(中主、后主)和冯延巳,软媚香艳的闺情之作是当今社会的普遍口味。
我听他们聊地不外乎是吟风弄月的题目,绝不涉及国计民生,暗想,果然是文人式的闲情逸致啊。崔文远谈锋甚健,是清谈的主力,周更初时话少些,渐渐也谈笑风生起来,杜温柔沉静,只偶尔插话。
此时他已摘了帷帽,眼波比外面地水波更加湿漉淋漓,在那两人的高谈阔论中,他半垂着眼帘,朱唇微动,几不可闻地吟哦了一句,柔软的浅笑略带忧伤。
我仗着耳力好,听出他吟的是“今日何日兮”(2)……
窗外,碧空如洗,翠湖如镜,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远和周更聊得兴起,二人相对抚掌大笑,崔文远从桌上拾起一根牙箸,“叮”、“叮”地敲打着盘盏边缘,清声唱道:
“春色,春色,依旧青门紫陌。日斜柳暗花嫣,醉卧春色少年。年少,年少,行乐直须及早!”(3)唱罢纵声大笑。
周更也以牙箸击节,接口唱着:
“胡蝶,胡蝶,飞上金枝玉叶。君前对舞春风,百叶桃花树红。红树,红树,燕语莺啼日暮。”(3)
歌毕笑吟吟瞧着杜,杜清浅一笑,柔声开口:
“罗袖,罗袖,暗舞春风依旧。遥看歌舞玉楼,好日新妆坐愁。愁坐,愁坐,一世虚生虚过……”(4)
呃,这家伙一开口就是这种调调……
在周更开唱时,崔文远已丢开筷子,从怀里掏出了不离身的翠玉小笛,和了格律,一个柔滑的切入,清越的笛声凌风而起,旋舞着在水面上荡漾开去。
待几阕<三台令>唱罢,崔文远倒像是还未尽兴,只听旋律一变,又换了另一曲。
这一曲一反刚才的调笑娱乐,曲意朗峻,清迈不群,我闭目倾听,只觉心神随着那曲声御风而行,飞跃高山,跨跃长河,脚下是翠峦耸秀,头顶是青玄长空,顾盼烟波暮霭,身侧云鹤霞红……
嗯,这个崔文远对狎妓地态度虽然让人鄙视,但若只论吹笛,已是出了凡俗……
忽听对座的周更曼声吟道:“高岫留斜照。归鸿背落霞……”(5)
一惊睁眼,周更摇头晃脑,完全沉浸在笛曲意境中,似乎。不是专有所指……
平湖中似被投了一颗石子,啵的一声,涟漪轻漾,一层层散向远方。
杜敏感地轻声询问:“烟烟?”
收拢心神。转头对他微微一笑,“崔文远的笛子吹得真好……”
猛听远处有人尖叫:“官人!莫要再逼迫奴家!”又有女子嘤嘤地哭声:“今日花魁姐姐身上不爽利,大官人可怜见则个,饶过姐姐这一遭罢!奴家代饮了这杯可使得?”
笛声戛然而止,崔文远满脸不豫之色。
只听一个男子大笑道:“代饮么……倒也无妨……”
“谢大官人!”
“且慢!嘿嘿……若你是花魁娘子便着由你饮!哈哈哈哈!小娘子恁地急性!”
男子的狂笑声里。杂着女子地哀哀哭告。
蹙眉望去,石矶后驶出一艘画舫,三、四个华服男子站在船板上,一个女子立在船头。纤弱的身子被风吹地左摇右摆,似乎随时会掉下水去。再看那几个男人脚边,两个女子正伏在地上哀告啜泣。
不由走出船舱。
看船头那女子。银丝纱衫半掩着香肩,石榴红围裳裹了柳腰。捻金花绣地桃红笼裙下,牙白香画若隐若现。这女子背对着我们,看不见容妆,不过可以看到她头上高挽着宝髻,簪花满头,以这装扮风格似乎不是良家,虽是背影,也颇见风流体态,大约就是他们说地花魁娘子了。
只听那女子泣道:“适才奴已强吃了几盏,实是再吃不得,官人罚抚琴唱曲,奴家无有不从,既已罚过,怎地这酒还要吃呢……”
为首的绛袍男子怒道:“粉头,敢是怨我无信?!”
“官人恕罪,奴家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他忽收了怒色,假笑着上前一步,手里捏个酒盅,“娘子,满饮此杯便了!”
花魁退了一步,半个脚跟已落到船外,颤声道:“官人真要逼奴家跳湖么?!”风凌裙动,飘摇欲坠。
“哈哈哈哈,爷爷使下银子,合该顺了爷地意,尽了爷地兴,不吃酒,跳便怎地!”说着又进了一步。
倒吸口冷气,这是要逼出个杜十娘啊!
果然那花魁一扭身,噗通一声就跳进水里,扑腾了两下,眼见就要沉下去!
“啊!!快!!划过去!!快救人!!”
崔文远他们也叫着:“速速救人要紧!!”
本来两船离得就不远,艄公只一棹就撑了过去,递了长篙,花魁胡乱抓了棹头,被拉近过来,艄公伏身甲板,两个小童也去帮忙,终于把她拉上了船。
我们围过去,可怜本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如今钗横鬓乱,脸色惨白,弱弱地趴在船头控水。
对面船上的几个男子一直象看戏一样看着这边,看到落水花魁的狼狈相,居然一起放声大笑!
怒从心头起,我冲着他们骂道:“你们还是不是男人?!有没有同情心?!懂不懂怜香惜玉?!”
崔文远和周更也帮腔:“斯文扫地!衣冠败类!”
杜没说什么,只是走过来,站到我身旁。
对面几人眼波乱扫,啧啧赞道:“好一船小倌!”待看到我,眼睛大亮,为首地绛袍男子迷瞪着一双色眼,上一步道:“小娘子,小美人,敢是要替那粉头服侍爷爷不成?”与左右一齐大笑,“来,来,你我这便吃个合卺酒罢!”说着还故作潇洒地向我遥遥一举杯,又是一阵贱笑。
霎时满船人一齐破口大骂,连一贯沉静的杜都气得大声叱喝:“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可鄙!可耻!”更不用说原本话多舌头利的崔文远和周更。
我大步走回舱中,从桌上抓了一只杯子,走回船头,对着那色狼高声道:“不就是喝酒么!”一抖腕子,手中酒杯直飞出去,“叮”地撞上他的杯子,酒水哗一下泼了他满脸,他酒杯脱手,狠狠撞上他自己的口唇。而后反弹跌到船板上,骨碌碌转了几转,白瓷杯沿上兀自挂着血红。
我掷杯时施了暗劲,酒杯与他地杯子相撞后又飞了回来。我手一招,稳稳接住,我拈着酒杯微一冷笑,“如何。被强迫喝酒感觉可还受用?”
周围彩声震天价响,我作侠女状四面团揖,笑容矜持,其实心中大乐,收拾坏人果然很爽啊!打中不难。杯子能飞回来可是有点超水平发挥呢,当时只是意随心动,没想到就成功啦!嘻嘻,下次一定要和荣哥说说!
“你!”对面船上的色狼伸手点指着我。忽然呸一声,在掌心里吐落了两颗门牙。
我们这边又是一阵暴笑。
看那人明显气得要命。但因为我露了一手功夫,让他们心有忌惮。可这么认栽大约又不甘心,于是一根手指点点戳戳。含含糊糊地骂着,当然。也可能是口中失了门牙撒气漏风,想要正确发音着实有困难,刚才的神气早丢到爪哇国了,脚下碎碎地向后蹭了两步。
忽然他身后凑过一人,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们一齐打量着我,眼神又不同于刚才,就见那人一转身,含糊不清地向船家大喝:“发森(甚)呆!还不开攒(船)!”
漆红涂绿的画舫消失在远方。
与杜他们相视而笑,象打了个胜仗一样开心。
忽听旁边“咚”地一响,那位花魁跪倒在地,咚地给我磕了个响头,衬着木质船板,声音大地吓人,我搀扶不及,只得向旁一闪,不受她地大礼,就听她哭道:“水小姐!各位公子!救命之恩奴家没齿难忘!请再受奴家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我们这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别搞这么隆重,怪吓人的……”还好还好,不会对我以身相酬,呃,旁边这几位……咳咳。
众人也道:“直甚么,小娘子休要再提!”七手八脚搀扶她起身。
诶?如果我没听错,她好象唤我水小姐?我上前问道:“你认识我?”她居然知道我姓什么?刚才似乎没人提起吧?我细细打量她,刚才乱哄哄地没顾上细看,这回留了心再看,倒有三五分眼熟。
她抬起一双泪眼,梨花带雨地望着我,哀怨又带了些羞涩,“水小姐记不得奴家了?奴家怜怜地便是!”
怜怜……
注释:
(1)晚唐五代词选集。10卷,选录唐末五代词500首。编者赵崇祚,字弘基。生平事迹不详。据欧阳炯《花间集序》,此集当成书于后蜀广政三年(940)。
(2)<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誓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3)<三台令>,词牌名,又名<调笑令>、<宫中调笑>、<转应曲>。冯延巳,(903-960),字正中,五代广陵人。这阕三台令地完成时间不祥,目前本文进行到公元958年,姑且算作他已经写出来并广为流传了吧。。(其人人品官品极差,但填词确是把好手。)
(3)(4)王建(约767-831),字仲初,颍川人。
(5)李咸用,唐朝诗人,生卒年不详。
这两只NPC又出场了们的名字我可是别有用心起地呢。。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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