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天儿也愈发是暖的紧了。
陆云儿回到院中,看了看时辰,离正午尚有一段时间。
便也不急着烧饭。
先去屋里搬了躺椅,再又去她爹桌上寻了本闲书,窝在院墙角那棵老皂角树下,百无聊赖的翻了起来。
书中道是有一魔道中人,生来茹毛饮血,杀人如麻,所作所为,世间人人得而诛之。却在机缘巧合之下,邂逅太师府里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从此在那太师府小姐的劝解之下,改邪归正,效忠朝廷……
陆云儿随意翻上个大概,便着实无心再去细看了。
打着江湖风云的旗号,里头内容却依旧是闺阁女儿惯爱传阅的情情爱爱,挂羊头卖狗肉,当真无趣的紧。
还不如他爹自抄的话本子好呢!
放下书册,心头却不禁愈发的烦闷起来。
不同于这些书肆文人为赚润笔小费所撰出的话本子,她爹笔下的江湖,则显得实实在在了许多。
陆爹的江湖,是因执念而起的江湖。
无关正邪两道,抛开所谓的爱恨情仇。但凡出场人物,虽各有详略,善恶难辨,却皆有着自己所行的信念。
也正因如此,他那话本里头的江湖游侠,披荆斩棘刀光剑影,才愈发率真洒脱,勾人入胜。
陆爹没走过江湖。
据说以前混在江湖里头的是陆娘。
陆云儿曾听她爹喝醉时,私下里偷偷提起过的:
陆风娘那个时候,还年轻。惯常是爱在腰间系上一串儿银制的小铃铛,满头长发全都扎成一个大大的麻花辫儿,沉甸甸的坠在脑后。舞起大刀来,气刃如虹,风声呼呼,铃铛叮铃铃的响个不停,□□花辫子一甩一甩的。
简单、明丽,反倒清新脱俗的格外招人眼球。
可惜自打生了闺女陆云儿之后,那一套极好的刀法,就彻底退化成了杀猪宰羊的专业技能……
日光透过树梢新叶,烙下投影星星点点。
陆云儿起身,伸了伸懒腰。
忽而又想起昨日煮饭之时,灶房的柴火似是少了些。
便从墙根柴垛处寻了斧头,准备活动下手脚腕子。
往木墩子上摆好了大木柴。
陆云儿双手执斧,摆开架势,凌空劈下。
斧刃触底而止,木柴应声而裂。
陆云儿不由一声轻叹。
这斧头,到底还是差了些……
陆娘杀猪剁肉时,使着的那把大刀,据说是她家里祖上从百年前传承下来的宝贝。
陆云儿从未有机会碰触过她娘的那把宝刀。
陆云儿知晓,她娘这是厌透了江湖。因此才打定主意盼着她能跟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年纪到了,也该找上一位良善郎君,然后成亲,生子,快快活活的过上一辈子。
这厢正神游着。
忽而听得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云儿,你娘呢?”
陆云儿回头,见得来人,正是陆爹。
“在前头忙着呢。”陆云儿搁下斧头,转身迎上前去。
话音刚落,前头铺子里老远传出陆娘的高喇叭声儿:“回来了?今儿中午吃什么?”
“随意。”
陆爹扬声答道。又开口对着陆云儿吩咐:“云儿,见过楚公子。”
陆云儿这才注意到,她爹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欲福身见礼,抬眼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当即愣了:“是你?”
那人笑的眉眼弯弯,格外灿烂。
陆爹难免有些吃惊:“云儿,你们识得?”
“算不上相识,大街上约莫遇见过。”
陆云儿随口胡扯,心里早已转过了数道弯弯绕绕。这神棍,莫不是阴魂不散?
怎么好端端的,又寻上了她爹?
“这位楚公子,是你孙伯伯交好的一位小友。”
陆爹轻咳一声,还是很尽责的介绍了:“楚公子先前春闱失意。这段时日正是举步迷惘,便想着先学上一门糊口的手艺。听闻街坊传言你娘屠牲手艺不错,便托你孙伯伯牵线,前来求师。”
陆云儿目瞪口呆。
这姓楚的,前天还听他自称算命很灵的呢!
“说来那科场之事,也着实教人难料。”似是想起了自己早年的经历,陆爹不由轻叹道:“我看这位楚公子为人端正,也不枉年少才俊,上进努力。咱家铺子上也无甚规矩,便想着不如同你娘说上一说…”
“什么?想学杀猪?”
却是耳朵灵光的陆娘从前头铺子里疾步行了出来。
后头还跟着那位一脸茫然的黝黑小伙。
楚应黎墨瞳微眯,双手抱拳道:“在下楚应黎,特来上门求师。”
陆娘也一眼认出了楚应黎。
当场反问拆穿:“春闱失意?”
楚应黎面色微僵:“这还…实在惭愧,惭愧。”
陆爹还在郑重其事的介绍:“这位便是内人。”
楚应黎自然知道。赶紧躬身一礼,转移话题:“见过伯母。”
彬彬有礼,教人挑不出一点儿差错。
“想同我学手艺?”
陆娘吃不准这‘神经病’唱的哪出大戏,却着实打心底里的震惊。
楚应黎面目真挚,态度诚恳,不动声色的吹捧道:“晚辈慕名而来。”
陆云儿立在一旁,彻底是犯了愁。
先前扮作神棍算命骗财,后头又是打擂台,现在倒好,直接求上门拜师来了?
同她娘二人相互视一眼,皆是心中有了计较。
眼见妻女许久都不曾开口,陆爹索性扮作老好人劝道:“现下的年轻人呢,多半赶着功名利禄,心浮气躁。也是难得一个有此想法的,咱又何必不…成人之美?”
似是想起了什么。
眉宇间动了动,也没再开口。
陆云儿听的哭笑不得:“爹啊,您怎么就随随便便的能往咱家里头捡人呢!”
便欲掉头,去墙角寻那扫院子的大扫把来赶人了。
陆娘却将她一把扯回住,盯着楚应黎那张脸,那身衣装打扮,从头到脚的细细打量。
忽而拧眉:“你是京城人士?”
话虽反问,却也带了八分的肯定。
楚应黎面上一窘,沉默片刻。沉声应了:“是。”
多年来养成的习性,他不习惯,也不屑于再扯谎。
方才刚说过的‘春闱落榜’,自攻自破……
楚应黎:真,脸疼。
日头渐烈,晒的人心头发燥。
巷中有恶犬吠起,枝头燕雀腾飞一片。
那边,隔着截老皂角树的粗枝,趴在墙头的千叶倒先着急了。
“世子爷这般当面儿招认,咱那银子不是白花了么?!”
那姓孙的穷酸书生,还当真敢开口。不过是搭个线儿的事儿,居然胆敢同他们讨要百两纹银的价儿!
伏在一旁的千峰赶紧腾出只手来捂住她这张咕咕嘴。
本来这‘拜师学艺’的损法子就悬的紧,若是再教她给坏了事儿,岂不要被主子爷记恨三五十年?
陆家小院之中。
得知被人忽悠了的陆爹,满眼难以置信。
楚应黎脸上窘迫,有些无地自容。
陆娘思索了片刻,忽而改了口风,连连挥手道是:“罢了罢了,那便留下罢。”
反转太快,众人皆是一愣。
陆云儿不解。
扭过头来,正想劝住,却撞见她娘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陆云儿听得她娘压低嗓子同她耳语笑道:“你且瞧着,胆敢往你爹这边下手,娘总有法子折腾死他!”
声音不大,只有她二人能听的清,无嗤亦无嗔,却阴恻恻地教人心头直发毛。
陆云儿听的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这才该是她娘嘛!
陆家母女的‘悄悄话’,楚应黎不是没听着。
可如若因此混进陆家,这区区所谓的‘折腾’,算得个什么?
算得个什么!
楚应黎心头喜悦,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这杀猪宰羊的本事,简单。我自会好生教你。”
陆娘补充道:“至于拜师什么的,咱家里也不兴那些个,倒是不必。”
楚应黎心领神会,垂眸轻笑,恭恭敬敬地回报以礼:“那伯母若有杂事,应黎但凭吩咐。”
陆娘倒也毫不客气,抬手指向灶房:“成,今儿这中饭。本来是王生说要包揽的,你就先去打个下手罢。”
楚应黎猝不及防抬眸。
先前那黝黑的小伙,王生,正一脸歉意地冲着他憨笑了笑。
楚应黎脸上的笑意,当即崩裂了半边天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