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阳光明媚,云淡风轻,诸事平和。
江平,西城。
某街角,那一间古旧的茶馆里。
“淮娘子一听,顿时就乐了,同那白面小公子道:‘你若真能接下我这一剑,我便应了你的话儿,委身下嫁与你。’小公子面上一喜,心里暗暗揣摩,若只挨上一剑,便能讨得心头人的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说书人陆家老爹依旧端坐于台上,侃侃而谈。
底下听客零零星星,屈指可数。
却是那柜台处的茶馆掌柜,搁下手中帐册,沏起一壶清茶,听的饶有兴趣。
长街这边,车水马龙,人行如织。
楚应黎一袭白衣,手提一包桂花糕,从街对面那间糕点铺子转出来。
千叶小丫头退开数步,隐身于暗处,默默跟随。
和风扬起,带起衣袍飘飘。
楚应黎这几日来,过的是格外舒心。
重活一回,不想竟还能同云儿提早相遇。当真是,白赚的厉害……
心里这般念着,不禁展颜轻笑。
岂料这一笑——白衣公子,墨发玉冠,眉目如画,莞然含笑,仿若谪仙临世。
当即引得路人一阵啧啧赞叹。
好一个风度翩翩、俊朗非凡的少年郎呐~!
楚应黎寻到那茶馆时,刚进得门槛儿,一眼就瞧见斜对桌坐着的那一道倩影儿。
好看的眸子微眯,唇角勾起。
楚应黎提步上前。
将手中提着的桂花糕轻轻置于桌上,就近挨着那道倩影儿坐下来。
陆云儿不经意间低头来,就发现桌上手边竟多了一包拆开的糕点。偏过视线,正正撞见那一张眼熟的俊脸。
难免有些诧异:“是你?”
“你这神棍,好端端的,不在铺子里学着生意,怎会来此?”陆云儿开口问道。
楚应黎笑而不语。
陆云儿可不打算放过他的小辫子,抬手托着腮帮子揣测道:“定又是趁着我娘不备,偷溜出来的?”
“我是,出来买菜,顺路…歇歇脚。”
楚应黎解释,眼珠子却甚是心虚地直往旁边瞥。
陆云儿可不信他这等说辞。东城皆为高档铺子,首饰珍宝、古迹书画、酒楼茶肆什么的一应俱全。独独没有的,就是引车卖浆贩夫走卒之流最爱的大菜市场子!
“怕是这‘歇脚’为真,买菜顺路吧。”陆云儿道,满眼的质疑。
楚应黎便笑着点点头,也算默认。抬手来,又将那一包桂花糕往她面前推了推。
陆云儿顺手捻起一块儿,送入口中。
“淮娘子手中长剑正欲刺出,忽而跳一人,挺身挡在了白面公子之前。那人生的是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冲着淮娘子一声大呵……”
台上,陆爹手中的抚尺陡然落下,一记醒木,甚是响亮。
“呔,哪里来的小娘们,竟敢行刺我家主子爷!”
台下,列位茶客具是神色一震。
临近门口的这桌上,陆云儿砸吧砸吧嘴,又从那油纸包中捻起两块糖糕。
这糕点,也不知是哪家铺子里的,清甜松润,触舌即化,唇齿留香,着实好吃的紧。
楚应黎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将手头一只倒好的茶盏,亦往她那边送了过去。
陆爹拍过抚尺,反倒不急不慌地说起了‘白面书生’的出身经历:“说起这白面小公子呐,原是京都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出身,因着族内争斗,遭人暗害流落民间,这才遇得见那‘十三楼’的淮娘子。”
“淮娘子到底是嫁了没嫁,先生倒是先讲个准话儿啊!”
底下坐着的一位文弱书生急了,直将桌子面拍的啪啪作响。
陆云儿趁着这空档,冲台上摆了摆手。今儿茶客太少,也就不便再去讨什么赏钱。
陆爹往这边笑了笑,示意她晓得。
对于那书生的急眼,却不做理会,自顾自的捧起茶盏,小啜一口,接着前话,愈发讲的慢条斯理。
台下,陆云儿将手边的茶盏往一旁推过,身子往楚应黎那边靠拢了些。压低了声儿,学着私塾里教书老先生那般,摇头晃脑道:“这小公子的出身好啊。”
台上,陆爹捻须,徐徐道来:“这小公子的出身好啊……”
楚应黎忍俊不禁。
陆云儿掩唇,眯眼偷乐的不可开交。
店里人少,茶馆伙计也不忙着跑堂,不知是躲在哪处偷懒儿。
“这淮娘子,可惜,可惜了。”
近旁,有一满头斑白的老者低声喟叹。
陆云儿靠的近些,下意识的偏头。
楚应黎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老者对上他二人的视线,微微一怔。尔后,亦是莫名其妙一声轻叹,欲言又止。
楚应黎眉心微蹙。
正欲起身过去讨个指教。
老者已是将茶钱搁在桌上,抬手招呼过掌柜,提步出了茶馆。
门边的光照,暗了又明,空中纤尘,影影绰绰。
“这人…可惜个什么?”
陆云儿甚是不解:“莫非我爹讲的有何不妥?”
楚应黎摇头,沉思片刻,眉心却蹙的更紧。
见他情绪似乎有些低迷。
陆云儿眼珠子骨碌一转,又移身凑近了些,压低嗓子同他打趣儿:“我偷偷告诉你啊,我今儿早间还偷瞧过我爹写的草稿。”
“关于这白面小公子能否承得住淮娘子一剑,后面的事儿,他压根就还没写出来呢!”
“自然是嫁了的。”楚应黎垂眸,却接上了后文。
“嫁了?”
陆云儿可就诧异了。她爹所讲的话本子,向来都是自编。
都还没写出来的东西……
这神棍,又怎会知道后续?
“莫非这也是你算来的?”陆云儿同他侃笑道。
同时心里头也暗暗打定了主意,今儿晚上回去,定要跟他爹偷偷透个风儿,绝计不会教这俩人结成连理!
楚应黎抬眼,轻呷一口热茶,缓缓说道:“云儿不常说过的么,伯父说书,向来只讲自己写的。可这对人说事儿,纵使是虚构杜撰,又岂能没些个三两原型?”
“方才我还没能想到。”
漆黑的眸子微眯,“这淮娘子,原姓为李,单名一字淮。确实是因着一剑,委身…”
“嫁了的呐…”云儿也眯眼笑开:“那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
楚应黎摇头,淡淡道出:“那世家公子护不住她。”
当李淮娘为他藏起长剑,卸下全身利刃,亦步亦趋的学着京中贵女,吟诗弄月拈花弹唱之时。所能等来的,就只有后宅间的婆媳磋磨,妯娌相争,冷嘲热讽。日复一日的忍气吞声……
“徒生过一个儿子之后,便香消玉殒了。”
楚应黎的眼底风起云涌,仿若万壑深渊。
陆云儿惊愕。
楚应黎一口饮尽盏中茶水。
缓缓阖眸,再睁眼来,已是一片平静。
陆云儿想问,张了张嘴,终是忍了回去。
人生于世,谁人能没个窝在心底的难受事儿呢……
二人就此沉默。
台上,陆家老爹虽说嘴上讲着话儿,不曾停歇。
锐利的目光,不经意间瞥了过来。
门边的日头缓缓推移,空中纤尘悠悠浮动。
茶馆之外,陡然一阵急促的锣鼓声敲响。
满堂宁静,登时被震了个支离破碎。
在座茶客一片骚动。
“陆家妹妹,好久不见呐。可有想过裴哥哥?”
未见其人,先闻得一声高亢而沙哑的公鸭嗓子。
陆云儿下意识的回头去看。
正见那一道人影儿,打外头慢吞吞的逆光行来。
零星茶客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哪儿来的不识礼数的家伙?
楚应黎心不在焉,神色不佳。
再一眼看过去,顿时就有些想笑了。
只见那人身着一件富贵老爷袍,手里还捧着个小号金算盘,生的膘肥体壮,体态浑圆不说,偏生面上还是个黄豆小眼塌鼻子,獐头鼠目,相貌感人,颇具…喜感。
那人进得大堂内,就直直往陆云儿这边行了过来。
身后尾速的一干吹打小厮,挨个立好队列。
一时之间,唢呐长管,锣鼓喧扬。
惹得门外道旁行人驻足围观,议论纷纷。
陆云儿嘴角止不住的抽抽。
那流里流气的矮胖子见陆云儿杵着不动,登时有些不满,小声咕哝道:“陆妹妹也真是,好久不见,都不同哥哥问声好?”
“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陆云儿敷衍道。
“昨儿晚间才到县城。这不,一放下行囊梳洗好了,立马就过来寻妹妹。”那矮胖子满脸堆笑的讨好道。
陆云儿笑话他:“那怎么不见你早上过去我们家?”
胖子顿时息了几分气焰。
“我这不是,怕咱娘又……”
陆云儿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狠狠啐了他一口:“谁跟你这泼皮‘咱’?”
“不说其他的了,哥哥我送你的东西,可有收到?”胖子嬉皮笑脸的转移话题。
陆云儿诧异:“什么?”
台上高坐的陆爹,这时也围了过来。
矮胖子扶拳见过陆爹,又忙冲着这边伸手比划:“就那一个,大大的玉匣子。我派去的人,回报说是送到你家里去了啊。”
陆云儿摇头:“没见过。”
鬼知道这厮,又发的是哪门子的神经哟!
胖子拿起金算盘挠挠后脖颈子,想了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抬手一招,身后一位小厮腆着张笑脸迎了上来。
当场开口问过。
“回小少爷,东西送到了啊。”
小厮躬身答道:“当时陆家姑娘不在,小的便托那开门之人转交。那人说是陆家铺子新招的徒弟,小的还特意嘱咐过了呢。”
陆家老爹在旁听了个大概,当即推出楚应黎:“这位便是我陆家新招的徒弟。”
楚应黎:……
我的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