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这间古旧的茶馆。
茶馆日常生意虽说不错,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热闹。
“你这徒弟,是怎么办事儿的!”
当事人之一的胖子,甩着满脸横肉就怼了上来,唾沫星子四下横飞。
“你说的可是那拿大礼品盒子装着的,小小玉匣子里头的一颗…臭了的果子?”
楚应黎略略迟疑片刻,道是:“在下已然亲手转交到了的。”
“转交了?”胖子的黄豆眼又移向陆云儿。
“臭了的果子…”
陆云儿想了许久,终于从记忆里将那线索扒拉了出来。
那日晚间,她刚跟着她爹回来时候……
陆云儿恍然笑开:“哦,臭果子啊。神棍那天是送了东西过来。”
“只是当时,我将玉匣打开,那里面的果子早已溃烂发臭…”
“便就随手丢进猪槽了。”
陆云儿颇为歉意的讪笑道。
“臭了?喂猪了?!”
胖子如遭晴天霹雳,难以置信。
“那可是哥哥我跑遍西域全境,花了重金才寻得。封了玉匣子便教人快马加鞭昼夜不息的送到你手上。”胖子满脸震惊。继而带着哭腔儿,痛心疾首道:“可你竟然,喂了猪…苍天呐!”
双手高举,仰天长嚎,神态动作,甚是夸张滑稽。
楚应黎默不作声的偏头侧目,肩膀却一抖一抖的。
看人吃瘪,当真笑的开心。
围观群众一阵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胖子凄凄惨惨的干嚎完毕,这才注意到了一直立在陆云儿身旁的楚应黎。
上上下下仔仔细细一番打量。
胖子目光带刀,面色不善,开口问道:“你小子,你是何人?”
“在下正如先前介绍过的,陆家新收的徒弟罢了。”
楚应黎唇角含笑:“你又是何人?”
胖子脑袋一昂,鼻孔朝天:“小爷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裴姓单名一字才。郡府上下七十二间赌坊,全是我裴家场子!”
来头不小,排面挺足,围观群众好一片唏嘘。
楚应黎墨瞳微眯。
很好,上辈子是没机会见着的。这重活一回,还能赶个巧儿遇上这位!
楚应黎抱拳:“久仰大名。”
裴才拱手回礼:“客气客气。”
二人正面对上,皆是阴阳怪气。
光影西斜,空中细尘渐渐沉落。
人群左右观望,四周的气氛似乎凝固不少。
双方相互盯着转过三遭。
“哟,哪儿来的小白脸,做梦巴结着我们少爷的陆家姑娘呢!”
裴才左边站着的那位八撇胡子小厮先开场,瞬间拉起了仇恨。
楚应黎一声厉呵:“放肆!”
裴才右边的瘌痢头不甘示弱,亮出马鞭狠狠一抽:“怕你个小白脸不成!”
楚应黎掌心凝力,当场掀了手边木桌,杯碟茶盏,一阵噼里啪啦。
裴才本人手执一件纯金算盘,当空一挥,算珠子齐声清脆一响,迎面攻了过来。
楚应黎抽扇为剑作挡,卸力闪开。
门边围观群众齐刷刷的退开数十来步,空出场子。
大堂茶客四下散开。
更有几位意图逃开茶水钱的,趁机就窜出了茶馆大门。
一记烟尘,不知去向。
“一言不合就动手了?”
柜台处的茶馆掌柜无奈叹息。
慢慢搁下手中茶盏,习惯性的屈身抱头,缩在柜台之下。一连串儿的动作,不急不缓,万般娴熟。
夹在中间的陆云儿急眼了,拉起她爹赶紧上去劝架。
砸了人家的茶馆,可是得赔的!
奈何这俩一个疯癫一个神经,身上功夫却都不错。两人避开她们来,转着圈儿的打,硬是拽都拽不住。
千峰是打老远的东城菜市上,提着两捆大白菜过来的。
刚进得茶馆门槛,就见他家主子在大堂内跟人打作一团。
千叶那丫头,竟也能视若无睹的缩在一堆看客里头,充当吃瓜路人……
打人还得要主子爷亲自出手?
这还了得!
千峰可气不过。甩手便将刚买来的大白菜充作暗器,往那边掷了出去。
楚应黎反应灵便,当即侧身避过。
后面紧追出招的裴才一个没留神儿,迎面被砸出了个大开花儿。
楚应黎这边收势敛息,撤步退开,抬扇掩唇。
吃瓜群众一片哄笑。
陆云儿立在一旁,也看的哈哈大笑。
裴才小少爷气的脸都红了。
“主子,可是有变?”千峰迎上前去,神色紧张。
楚应黎挥手,道是:“无碍。”随手比划罢了。
千峰目光扫过人群,一眼逮出了那躲在路人阵营看热闹的千叶妹子。
——主子爷都跟人动起手来了,哪儿还轮得到你在旁歇着?!
千叶小丫头被盯的浑身一震,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瓜子儿,一步三磨蹭地挪了过来。
“哟,这还有俩帮手呢?”
裴才见状,恶狠狠地揭去脑袋门上顶着的烂白菜叶子,大手一挥,招呼门口杵着的一帮吹打小厮一齐上阵。
——比人数是吧,小爷可比你们多!
双方阵营增员完毕,重新摆开架势。
空中尘埃纷乱,日光已是转过了门边。
大堂之内,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大战,一触即发……
陆云儿忽而轻‘咦’了一声,道是:“娘,您怎么来了?”
冻如三九寒冬的气氛,瞬间如同炸开的热油。
裴才小少爷呆了片刻。
随后立马收起手上家伙,戳着楚应黎,恶狠狠地放出一句话儿:“你小子,给小爷等着!”
末了,带上一帮小厮,一溜烟儿的蹿没了影子……
速度之快,在场之人,无不目瞪口呆。
“我看这厮无事献殷勤,提起伯母就心虚,非奸即盗!”
跑了对手,楚应黎还没忘记再给陆云儿上点眼药。
陆云儿嗔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挖苦道:
“半斤八两。”
话虽不大中听,可关键是赢了场子呐!
楚应黎依然乐呵呵的。
……
暮春三月,柳絮纷飞,满城绿意杂花。
隔日又下起小雨。
陆云儿取了竹篾扁,搬了个小矮凳,坐在檐下挑豆虫。
楚应黎打前头铺子过来,就见那一身嫩色衣裙,宛如枝头新芽儿的清秀姑娘,正百无聊赖的做着手里活计。
细雨纷纷扬扬,檐上滑落的雨水连成长线。
佳人安在,岁月静好……
楚应黎勾唇轻笑。
提步间,进去堂屋转了一圈儿,就搬出来一高一低的两个坐墩。
再往灶房走上一趟,陆爹的书房转悠一圈,手里便又多了一壶沏好的清茶,外加两只小茗杯。
将这一套用具放好在高坐墩上。
楚应黎也坐了下来。
抬手拎起茶壶,斟满两杯。热气蒸腾,茶香悠悠飘散开来。
陆云儿抬眼,又直身来伸了伸懒腰,同他笑道:“若是教我爹知道了,你这神棍天天还去偷他茶喝,准会心疼的将你给撵出门去。”
楚应黎笑而不语,伸手将其中一只茶杯递了过去,企图蒙混过关。
陆云儿接过小杯,一口饮尽。忙活了半天,也正好是口渴。
楚应黎便笑开了,道是:“你这不也喝了?”
陆云儿斜眼瞪他。——就你会耍机灵?
楚应黎未敢再多言语,笑眯眯的低头下去,顺手陪她挑起了豆子。
檐外雨水淅沥,袅袅茶香幽幽飘荡。
檐下,碧人成双。
陆家前头肉铺子里。
千峰直愣愣地杵在门口摆开的小摊之前,身形挺立如松。
“店家小郎君,来半斤精肉,外带两斤排骨。”
面前一位打扮花枝招展的媒人婆子,正满脸堆笑的打量着他:“哦,排骨要破开来的。”
千峰手执剁肉大刀,面无表情。
毫无灵魂的一通乱剁,十七八刀铡下,血沫飞溅,骨肉支离。
陆家老娘在铺子里头忙活着教伙计拌五花肉,听得外头摊子上那杂乱无章的声响,刻意一声高咳警示。
千峰面上抽搐,硬憋着挤出一丝笑意:“大、大娘,给您破好了。”
那媒婆拎出手中竹篮,示意他将肉放入。脸上笑开了一朵大红花儿:“小郎君今年几何?可有婚配?”
千峰:……
千峰觉着,自己最近可能有点儿命犯水逆。
自打那日茶馆聚众‘斗殴’,兄妹俩就被陆家人给逮了个正着。
某位毫无道德的世子爷,为了自个儿能圆满,随口就扯出了些什么‘家里送来替他的徒弟’、‘白来帮忙’、‘不收工钱!’的话儿,硬生生的把他们兄妹二人,也给拖进了陆家。
陆家老娘徒弟的徒弟。换言之,陆老娘的…徒孙……
孙……
孙子辈的……
提起做事儿来,千叶那小丫头早就溜的没了影儿。
主子爷也是,同那陆家姑娘混在一起,越过越舒坦的。
留下他一个,苦哈哈,惨兮兮的,给人当起了卖猪肉的小孙…呸,小打杂!
千峰仰天长叹,生无可恋。
雨意渐浓,街道行人皆匆匆。
肉铺后方的小院内。
陆云儿捡罢了最后一捧生虫的陈豆,直起腰板来,舒展一番筋骨。
同楚应黎闲侃笑道:“不愧是为‘春末正当打盹时’,才多会儿功夫,就觉着眼睛累的慌。”
楚应黎起身,将那放着豆子的大竹扁搬开来。
又拎起小壶,往杯中各添了茶水。笑道:“那便看看别的,歇着会儿罢。”
陆云儿捧起一杯清茶,看檐上水流滴落成线。
楚应黎陪在身旁,眉眼弯弯。
“此生若能乘风破雨,提刀仗剑闯江湖……”
陆云儿忽而开口,悠悠感叹了。
楚应黎听得心头陡然一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