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多雨水。
东城中段这家寻常的肉铺子,近日以来的生意竟是格外火爆。
“列队站好,莫慌莫急。大骨三斤起破开,排骨两斤起剁块儿,筋肉、五花半斤就给切成碎丁!”
人群稍有喧闹推搡,肉铺掌柜陆家老娘的吆喝声儿,就愈发响亮上几分。“这边交过钱,自己个儿去那边排队,等伙计切块破开。”
有一留着八撇胡子,做小厮模样打扮的青年人排到队首,冲着坐在铺子柜台前的陆家老娘高声道:“精肉筋肉五花肉,各来三十斤的,通通切成碎丁儿;还有那大骨排骨各五十斤,全部破成跟你们隔壁崔家糕点铺子上卖的绿豆糕那般大小!”
一口气儿的,买这么多肉食?
好大一笔买卖呢!
陆老娘也不禁坐直了身子,满脸堆笑道:“这位小哥,你们家主子一下买上这么许多,可需要我们铺子出人,送上家门去?”
八撇胡子小厮转身退出店外,同那停在正门口轿子里的自家主子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再原路返回柜台前道:“我们家小少爷说了,打包好了就派上个伙计,直接送到南城裴家。”
南城,裴家……
还要送货上门。
听得这话儿的陆娘忽而变了脸色。大手一挥,当即从柜台底下拎出一柄寒铁大刀。
手腕翻转,刀刃儿‘铮’地一声,劈立在了柜台之上。
气势汹汹,寒光凛凛。
整个铺子范围之内,瞬间悄无人声,落针可闻。
这边案板处,化身肉铺‘伙计’的二千兄妹,齐刷刷地搁下手中活儿,瞅了过来。
——借机偷懒儿。
八撇胡子小厮被她这般举动给吓的个半死,忙哆哆嗦嗦地补充道:“我、我们家小少爷他、他不找陆云儿姑娘的。”
陆老娘横眉怒目:“那货想找谁?!”
“是,是要找您铺子上徒弟的徒弟的那个小丫头,叫、叫什么小叶子的…”八撇胡子抖的厉害,连话儿都说的不大利索。
“找叶丫头的?”
陆娘瞬间秒变了脸来,呵呵笑道:“哦,找叶丫头啊,没问题,去回你们家主子,保证送到~”
“对了。”撇胡子擦着头上的冷汗,学着他们家小少爷的口气,一个词儿一顿的,道是:“我们家小少爷吩咐的,得要那千叶姑娘一个人,自个儿,亲自的,切!”
陆娘拍着胸脯打包票,“放心,放心。大娘我亲自给你们家少爷去盯着!”
千叶小丫头在一旁听的真切。
三十五十斤的切丁剁块儿,还指名道姓要她一个人来?
登时那火爆脾气就上来了,手上剁肉大刀往案板上狠狠一插,“姑奶奶我不干了!”
这姓裴的,不明摆着是来欺负人的么!
“告诉你家那赔财货死胖子,叫他有种的出来单挑!”千叶双手叉腰,冲着铺子门口那顶轿子骂了:“跟个王八似的,净晓得缩在壳里头耍把式,算的上什么好汉!”
此言一出,铺子门口那顶轿子的轿门帘儿便被人从里掀开一条缝儿。
有颗被纱布缠绕,包裹严严实实的脑袋瓜子攸地探了出来,冲着这边扬声高吼道:“小爷我就是耍把式,就是缩着不出来!就是欺负你来的!”
臭丫头,今儿非得气死你气死你!
千叶咬牙切齿。
提刀横甩,后脚跟一跺,就欲出去砍人了。
柜台处坐着的陆娘有意一声咳嗽。一旁的兄长千峰赶紧出手将她拽住。
千叶扭头来,顺着他哥给的眼神儿看去,却见四周那些排队等着的买办肉品的群众,皆是瞠目结舌,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陆家肉铺上新来的小姑娘,看着秀丽俏皮水灵灵的,原来骨子里头却是这般凶狠的…母老虎。
继而好生一阵骚动,某些个所谓‘慕名’前来‘买肉’的‘青年才俊’,瞬间跑没了大半儿……
千叶:……
千峰偏过头去,嗤嗤的笑出声儿来。
好好的生意,当面就跑了大半,陆娘的好心情也瞬间没了大半儿。
千叶自认拗不过她哥,更是斗不过陆家老娘。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西边角落处,通往后面院子的小门那儿。
老天下雨,陆云儿自然也多在家窝着。
左右闲来无事,便又搜罗上许多话本子,倚在这边墙根儿处摊开来,学着她爹的调调儿,与人讲书。
同样闲着无聊的楚应黎,就是她唯一的听客。
正当春时好风光,虽说下着小雨,这天儿也确实不冷。
二人索性就地铺了一层干蓑草,沏上一壶清茶,左右再添两三糕点,席地而坐。
耳闻雨声淅沥,品得茶香袅袅,谈笑风生,悠哉悠哉,乐在其中。
任凭你前头铺子喧嚣如何,他二人既坐于此地,自是岿然不动。
仿若划地为圈,与世隔绝,自成一界。
“师傅,师傅啊…师傅您老人家看看我啊……”
千叶嚎丧似的干叫唤了许久,这才将她家主子爷楚应黎的‘真身’给揪了出来。
楚应黎甫一扭头,就见千叶那小丫头哭丧似的苦瓜脸,不由眉头一皱:“何事?”
“是那裴家小子,他寻上门来搞事儿。”却是千峰抢先答道。
“那胖子,分明就是报复。”千叶愤愤不平:“堂堂五尺男儿,竟同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斤斤计较!”
楚应黎的眼角不由抽了抽。
陆云儿这厢正讲到兴头,却见那‘听客’的小眼神儿,竟也能一声不吭地就瞥到了前头铺子里。
瞬间心情就不是那般美丽了。
便就拾起书册卷成卷儿。陆云儿抬手来,连连拍着坐下的蓑草,唤道:“看这边,看这边哎。”
哗啦哗啦敲打的声儿,当即勾的楚应黎赶紧扭回头去。
“主子爷啊!”
千叶小丫头干嚎的都快哭出来了:“这事儿您可不能不管呐!”
那天分明是你教我去打人的啊……
楚应黎这边忙活着要听陆云儿继续讲清下文,还没那闲功夫听她哭诉。
便只是眼风一扫。
给你一个凌厉而潇洒的眼神儿,自己体会去!
千叶:……
有苦难言,欲哭无泪。
这无良的主子爷,怎么连自家人都能算计呢!
这边墙根儿处。
陆云儿讲罢长长的一段,搁下书本来,方才觉着有些口干了。
楚应黎眉目含笑,照例是将手中沏好的茶杯递上。
陆云儿接过茶杯来,也顾不得形象,仰头一口饮尽。
“这书生同妖狐的故事,无论哪朝哪代都能流传甚广,教人浮想联翩呐。”放下茶杯,陆云儿不禁开口感叹道。
这厢解得口渴,再回味来,竟是难得一回酣畅淋漓,尽兴的紧。
楚应黎知她心中所想,便只眉眼弯弯,笑而不语。
陆云儿抬眼远望。
天际依旧晦暗如常,檐外春雨飘飘洒洒,勾勒成线。
太平盛世,知足…当享常乐……
……
临晚时候,白日里的淅沥小雨,忽而就大了几分。
陆娘性子豪爽,也怕楚应黎他们三人回去客栈再误了饭点儿,便直接喊他们留了饭。
楚应黎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等得外出讲书的陆家老爹回来后,一伙人七手八脚的张罗着摆开饭桌子。
楚应黎方才亲自下手炒出了盘青菜,这厢正是心头得意。便就一个劲儿的,直往陆云儿那边塞着绿油油的青菜叶子。
陆云儿却只想去夹那盘专程搁在他爹面前的辣椒爆炒瘦肉丝儿,差点没被他这一番难得的‘好意’,给隔应了个半死。
用罢晚饭,楚应黎主仆连同那铺子上的伙计王生,一行四人,正欲告辞回去……
夜空漆黑,穹顶隐隐春雷夹带闪电。
楚应黎正提步迈出堂屋门槛儿。眉宇间陡然微蹙,随之顺手捻得袖中藏着的一物,借力弹出。
院墙角处那一棵老皂角树上,蓦地传出一声痛呼。
树稍间,有人!
身后紧随的二千兄妹不约而同,均是脚下轻点,翻身上了檐顶,几个闪身绕过树冠,分开往后路去包抄。
那贼人约莫也是识得他们套路,也不急着逃脱,反倒亮出长剑,剑花一挽,竟直直往堂屋正门这边袭来!
天际电光忽而闪现,映的地面诸物轮廓尽显。
楚应黎正当看清了来人。
——来人身形偏瘦,周身着夜行之衣,只留了一双吊垂眼在外。借着雨势较大,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摸上了陆家院子旁的高树。
电光火石之间,楚应黎提伞为剑,迎面作挡。
来人招式狠戾,身手极快。想来绝非泛泛之辈。
楚应黎唇角冷笑,沉着以对。
堂屋出来的其余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贼人给吓了个大跳。
现下正都盯着面前的战况,却也无人察觉那高檐之上,竟又偷偷摸摸地冒出一颗人头来。
那檐顶贼人带了□□,双箭齐发,皆是冲着楚应黎这边射来!
空中惊雷陡然炸响,直震的人心惊胆寒。
那□□射至近前,却是被一人出手挡下。檐顶那位贼人定睛看了,正见是一位中年妇人,手里执着根黑乎乎的…似乎是门闩子?
那妇人陆老娘手提门闩破开□□,便直直飞身上檐,顺势就往他这边劈了过来。
堂屋门前,陆云儿随手拎了门前砌着的大扫把,护着她爹与那不会武功的王生一同退回屋内。
散至皂角树后的二千兄妹察觉到了自己的疏忽,互相对视一眼,双双脚下借力撤了回来……
二位黑衣贼人初初着手试探之后,便自知己方不是对手。各自得空儿虚晃一招后,当下分开两个方向,意欲奔逃出去。
雨势愈大,檐下灯笼摇摇晃晃,明明灭灭。
千峰气运足下,直接跟上其中一人飞身追去。千叶摸出飞镖,借机对准那另外一人飞速掷出……
“千叶千峰,穷寇莫追。”
却是立在院内的楚应黎发话道。
贼人已遁,众人回归檐下。
“看那人的影儿,应该是破中了皮|肉。”千峰紧着眉头,揣摩着道。
千叶随之补充:“我那镖上淬了毒,这贼人,应是跑不了多远。”
这贼子,如此胆大包天,岂能放过他们!
楚应黎垂眸思索片刻,道是:“罢了。”
来人,也不简单……
今夜这刺探,来的突然。
楚应黎三人向来刀口舔血,只道是寻常。陆娘曾行走江湖,心态自是平稳。陆云儿生性随了她娘,自然看的开来。
却是陆爹同那小伙王生,着实给吓的不轻。
陆老娘也考量了许多。
眼见这天色也当真不好,索性摆了摆手,道是:“罢了罢了,今儿且先散了吧。”
雷电交击,风声渐紧。
今夜,只怕又是暴雨倾盆……
得了陆娘的吩咐,陆云儿取了油纸伞,将他们四人送至巷子口。
“路上小心。”
陆云儿心存余悸,开口同楚应黎嘱咐了。
楚应黎微微颔首,笑道:
“我省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