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云儿回来时候,就见崔玲儿坐在檐下,手中捏着一方帕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她回来,慌忙抬手拭了眼角,挤出一抹笑意:“云儿姐回来了。”
陆云儿知她苦楚,不禁心中暗叹。转手取出那道婚书,递与她道:“沈家老爹托我转交给你。说是沈二已去,婚事作罢,以后沈崔两家,各自安好。”
“沈家,退亲了?”
崔玲儿神情明显一滞。
陆云儿点头,将先前沈爹所说之言,尽数道来。
崔玲儿接过那道大红婚书,待细细辨过,顿了许久,忽而如同压抑许久的水闸突然崩溃那般,嚎啕出声。
陆云儿将她揽入怀间。
也是长叹不已。
那所谓什么‘要嫁只嫁状元公’的说辞儿,不过只是许多年前,她们姐妹间私下里互吹牛皮的玩笑话儿。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竟教人给探听去。
而那人,偏生还作了真…
经年苦读,蹉跎半生,终不过英年早逝。
事已至此,也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呐……
……
入夜,天色已晚。
江平某街角的客栈。
楚应黎正欲解衣就寝,忽而听得窗外轻微振翼之声。
移步过去,刚将窗轩支开道缝儿,就见一只肥嘟嘟的大白鸽抢着挤了进来。
楚应黎可没给它再往屋里蹿的机会,手腕一动,便将它捏住翅膀提了起来。
肥鸽扑棱了好一阵,也没挣脱开去,只得认命似的抬起右边脚爪,亮出爪上所系竹管。
楚应黎取下竹管,捻出信笺,倒也不急着摊开去看,却是拿那小小的纸筒儿,若有若无的逗弄起了鸽子。
他有这般‘闲情逸致’,反倒愁煞正在屋外窥伺的人影。
楚应黎估摸着时候,料定将他磨的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也别偷偷摸摸的了,进来罢。”
那人暗中偷窥不成反被察觉,却也毫不掩饰,当即内力震开屋门,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齐阳。
楚应黎唇角微勾,“齐阳,你家主子将你‘托付’于本世子,还顺带让你探听消息的?”
齐阳一身黑衣蒙面,神情锐利如刀:“齐阳乃私自行动,与我家主子无关。”
“为何刺探?”楚应黎又问。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诸之。”齐阳答。
楚应黎便笑了。“有的时候,我倒是蛮同情我那位堂兄的。他这手底下的贴身亲随,也不知道那骨子里头,到底刻着谁的名儿?”
齐阳神情微滞,状若茫然。
“身为江湖邪派一等一的高手,竟能不惜‘盛名’卧底宫廷,屈身侍奉与人…我说的可是?”
楚应黎却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继续笑道:“百里…少侠?”
窗外夜风袭来,案上烛火明灭间。
齐阳那副本就凶戾的面孔,愈发显得晦暗难辨。顿了片刻,忽而言出无状:“黎世子今儿,莫不是要狗拿耗子?”
“我可没那份闲心瞎管闲事儿…”
楚应黎摇头,幽幽感叹。“百里少侠与其死盯着我,还不如多多担心你家小主子,别让他回头一个‘不留神儿’,倒先被你们‘自己人’给砍了去。”
齐阳眼中杀意波动,“看来,黎世子手下能人也不少,这才短短几日,竟将我的身份揭了出来。”
楚应黎不愠不火,却顾左右而言他,“江平这事儿,不过市井小民闲言碎语,少侠若是想走,大可不必留下。”
齐阳习惯性地抬手来,指尖暗器折光闪闪。
楚应黎端坐桌前,笑道:“少侠临走之前,可是考虑好了要再取我性命?”
齐阳手上停顿许久,终是愤愤掼下。
这人,主上特意交代,现下还杀不得……
楚应黎愈发笑的灿烂。
看吧,这宫里头的高位子坐久了,胆儿反倒缩水的厉害,拐弯抹角都刺探了许久,终还不是…怕的紧?
齐阳自知是与这等叛乱谋逆之徒毫无共同语言。
丢下一句,“今日且先放你一马,黎世子,好自为之。”
便就转身离开。
楚应黎偏不叫他舒坦,只呵呵冷笑着扬声道:“本世子要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说教!”
待他确然走远,这才展开掌中信笺,看得上书字迹,不禁墨瞳微眯……
——某些人呐,还真真是,就见不得人舒坦!
夜色沉沉,窗外凉风习习。
经那齐阳一番折腾,楚应黎也睡意全无。左右思来无趣,便披衣出屋,下楼去寻守夜小二打酒喝。
这厢过去大堂,却见店家小二趴在柜台上,正睡的香。
“主子爷,还没歇息?”
千峰从店门外踏进。正撞见他们那‘风光霁月’的世子爷,正趁着人家店小二打瞌睡,从后头酒架上摸来一坛上等的女儿红。
楚应黎闻声回身。
见是千峰,便含笑问道:“这么晚,你又去了何处?”
千峰从袖中摸出碎银,快步上前,放在柜台小二处。这才双手负拳道:“回主子爷,是白日里小叶贪玩,没做完的那差事。”
楚应黎眼里微怔。
稍许,莞尔笑道:“也是辛苦你了。结果如何?”
“是属下应该的。”
千峰摇头,沉默片刻,这才迟疑道来:“依照属下看来,这沈二之死,于那沈家小姑娘来讲。也许…不过无心之言。”
“此话怎讲?”楚应黎问。
“属下这趟去过沈家,专程将那沈小姑娘带了出来。借着天黑鬼魅易行,易容做成她家二哥模样,一番威逼恐吓…”千峰答道:“沈小姑娘也着实被吓的不清,直哭喊着说对不住她二哥。”
“这事儿说来,也着实怪那沈家婆母太过偏心。小姑娘辛苦绣帕子挣来的几分吃食,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非得支使着将东西全塞给二儿子去。”
楚应黎若有所思。
千峰继续道:“再然后,小姑娘一时气极,心里头自然不会舒坦,便同那向来护着她的癞痢头老和尚说道了去…”
“然则不料,老和尚竟也作了真…”
楚应黎开口接话道,心头却愈发疑虑的紧。——当真就是这般浅显明了的…‘阴差阳错’么?
千峰沉默着点点头。于他此番查来,确实如此。
楚应黎悠悠一声长叹。
随即抬手起开酒坛红封,掀过桌上茶盏,吨吨倒满两盏。递与千峰笑道:“长夜无眠,兄弟共饮一回?”
千峰搁下手中长刀,倒也不甚客气,就近执起一盏酒水。
尔后,两盏轻撞,一口饮尽。
皆是笑而不语。
……
暮春行尽,转眼四月立夏。
崔玲儿的舅家杜氏,也是隔着大老远的,匆匆赶到来为外甥女‘撑门面’。
老杜家这一辈人丁虽不甚丰盛,但个个手上力气不小,仅是对上崔家掌柜同他婆娘,着实绰绰有余。
这事说来,崔家本就不占理。
加之近来街坊邻里暗里闲话挤兑。故而也没费太大周折,待衙门走过文书,便将崔玲儿的东西都给讨了出来。
今日初五。宜嫁娶.纳采.订盟.祭祀.祈福。
万里晴空,恰是黄道吉日。
晨起用罢早饭。
陆云儿终还是等得了崔玲儿的道别。
“想了这么多日,我也想通了。左右我爹也不在意我这做女儿的,舅家姥姥反倒巴我巴的紧…”
崔玲儿今日穿了件桃红的短袖襦裙。言语之间,眼中带笑,气色比起先前好了不少。
“还有我娘在时留下来的东西,若是放着慢慢用,也够我好吃好喝几辈子不愁的。我便同小舅舅商量过,等到了那边县城里,就去盘上一间店面。也跟我娘早年那般,开一家糕点铺子,自己当掌柜的…”
“手中有钱,不愁吃喝…”
陆云儿沉思片刻,便同她笑道:“这样也好。总比整日头里看着‘那婆娘’指手画脚的,要来的舒坦。”
“可不就是么!”
崔玲儿也笑的满面春风。忽而又敛笑蹙眉,压低声音道:“我这儿收到了一样东西。”
陆云儿心生诧异。
却见崔玲儿半遮半掩地从袖中摸出一块碧玉来。
陆云儿接过细看,见那玉通体色青如蓝靛,面上晶莹润泽,雕琢成为‘招财铃铛’的样式,一看便知不同凡品。
“这玉…”
陆云儿惊讶道:“你娘还给你留下这等好东西了?”
崔玲儿摇头:“不是我娘留下的。是昨日下午,有一小乞儿,专程跑来我跟舅舅下榻的客栈来,指名道姓的说是有位江湖大侠,要他将这玉转交给我。”
陆云儿听的愈发惊奇:“哪位江湖大侠?还特意能送这般贵重的东西?”
“我问过那乞儿,却只道是位‘江湖大侠’委托,要我好生收着。”
崔玲儿扯了扯嘴角,苦笑道:“那乞儿自打接过东西,也有些时候了。因着我与舅舅住去客店,多方打探寻人也需要些时间,这才耽误了许久。”
“那送玉大侠,可还有再多留的话儿?”陆云儿问道。
崔玲儿依旧摇头:“未曾。”
顿了一顿,又怅然道:“约莫是…身为江湖中人罢。”
陆云儿便笑了。
“既然是送与你…那便,收下吧。”
崔玲儿自然晓得她这话儿里头暗含的调侃。
登时脸上微红。
和风乍起,云轻扬。
正是,好时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