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东城。
后街,沈家。
沈家婆母终日辛辛苦苦,巴巴盼着儿子十年寒窗读,一朝状元郎。
却不曾想,未能望到儿子高中皇榜,反倒先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纯白的幡布挂了满堂,前来吊唁的亲朋邻里,也无一不是口中叨念,哭天抢地。
沈家婆母守着棺木,双眼无焦地看着那一波又一波的哭丧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来来往往,却也不肯多留片刻。
连同那满堂挥舞的冥纸一般,燃成灰灭,纷纷扬扬……
自打城隍庙回来后。
千峰与齐阳押着癞痢头老和尚去送了衙门。
陆云儿考量了许久,终还是决定同楚应黎一齐,再来这沈家走上一趟。
烧过香烛,拜过鬼神。
一行人在偏屋里见着了沈家老爹。
沈家爹同样是个读书人,相貌生的文质彬彬。今日得见,却是面上倦容难掩,整个人都显得枯瘦了几分。
双方落座,相互走过客套话。
陆云儿正想同他打探那沈燕小丫头的事儿。
沈老爹却转身去了后屋。
不多时候,将族里的几位叔公一并请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儿,从袖中掏出一物来,“今日借着几位叔公都在,也好做个见证:我沈家二郎生前曾与崔家玲儿姑娘定下亲事。此番二郎不幸早殁,这亲事,到头来阴阳两隔,终归有缘无份…”
“我这做父亲的,今日便做主,将沈崔两家这婚事,就此作罢。”
沈家爹说毕,将那婚书平摊开来,往众人眼皮子前转过一圈,教人都看得仔细了。这才双手收好,递送给陆云儿道:“昨儿我家那婆娘才过去崔家闹得不愉快。近日我儿正值丧时,也不便再亲自上门去…”
“听闻陆家姑娘你与那崔大姑娘相交甚密。便就托付陆姑娘,将这婚书,亲手退还与崔家姑娘…”
陆云儿想了想,接过来道:“难为沈伯父的一番心意,我便先代玲儿收下。”
沈家老爹却又细细嘱咐道:“陆姑娘回去后,还望多转告崔大姑娘一声,我家二郎已去,婚事作罢。以后便,各自安好了罢…”
陆云儿连连点头应下。
沈二身亡,婚事作罢。于崔玲儿而言,就等同多出一条生路。沈家老爹这般,虽说不大合乎俗礼,却也当真君子作为……
正说话间,忽见一身素色衣装的沈家婆母突然从正堂冲了出来。
“凭什么我的儿子死了,她崔玲儿那死丫头还能活的好好的?”
沈家婆母双目通红,发髻散乱,扯着嗓子冲着屋内众人嘶吼:“我儿子去了,他在底下孤零零的,她崔家丫头既然都是定过亲的,凭什么不去陪着?!”
陆云儿被她这般疯魔动作给惊的脚下一颤,险些往后栽倒去楚应黎怀里头。
沈婆母却不顾是否情由,直扯上陆云儿,想将那婚书再给夺回去。
楚应黎反应极快,手中折扇轻旋,三五招式,便将她那意欲掐人的手爪给抵了过去。后面一众沈家男人,赶紧快步上来,七手八脚的将她按住。
趁此空档,沈老爹慌忙招呼陆云儿她们退去外头院子。
西边檐角,满片翠绿的葡萄架下。
沈老爹挤出三分讪笑,掩饰性的道:“你伯母她是…太过激动、太过激动了。”
言辞之间,也是散不尽的疲累。
陆云儿微微欠身,“伯父太过客气了。”
和风拂过,带起一阵葡萄藤叶晃晃荡荡。
“说来,我家二郎,这么些年间,还净盼着能将崔家姑娘娶进门来呢。”
沈家爹望着那生满翠色的藤枝,一声长叹。
陆云儿甚是惊愕。
——沈家书香门第,不是向来看不上崔家商户的光景么…?
“我沈家儿女向来守着圣贤书,不图名不图利,哪儿是跟街坊邻里传的那般…怪‘规矩’一箩筐的。又哪儿来的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事儿…”
沈家爹看得她这般诧异的模样,只摇头苦笑了。却又似打开了话匣子,喃喃自语道:“我家二郎他,其实是打小就瞧上了那崔姑娘的。却又碍着读书人的‘矜持’,不敢当面说去,只得千方百计的四处与人打探。”
“后来,我儿闻道是那崔家姑娘不同常人,此生唯梦想着能嫁与那簪花游街的状元公。便就日日加倍努力,只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将他心心念着的姑娘,风光娶来…”
“原来,竟是这般由头…”
陆云儿听的微微失神。
沈家爹一声接着一声地叹道:“旁人只道是我沈家鼻孔朝天眼界高,光是结亲的前四礼,就拖拖拉拉走了两年光景。可谁人又知,我儿其实只是心里头没个底儿,只想着教自己更加优异,待成亲之前,能对得起他心头中的好姑娘…”
楚应黎亦不禁喃喃自语道:“所为佳人,于其行也,着实…催人潸然…”
藤上枝叶晃的欢快。
阳光洒下,满目新绿格外明艳。
沈家爹扯了扯嘴角,又苦笑道:“我家婆娘,她是当真心疼儿子了,这才做的那般缺损背德。我这要做‘公爹’的,现下便就代她,也赔个不是…”
“沈伯父放心,您今日所言,我定然都会与玲儿带到。”
陆云儿点头应道。
再又想提起那沈燕儿之时,却被楚应黎抬扇拦下。
眼神示意她且稍安勿躁。
沈家杂事正多,想来不便再多打扰。
陆云儿也识得轻缓,就同那沈爹告了辞。
二人一同,出得沈家院门。
转过巷角,正见千叶小丫头候在街口处。眼看她们过来,忙将手上咬着的冰糖葫芦背到身后去藏着。
楚应黎看的眉头直皱。
小丫头却觍着副笑脸,迎上前道:“主子爷、陆姑娘,出来了哈?”
“交代你去办的事儿…”
楚应黎正欲开口说道上她两句。
千叶却从身后亮出另一枝糖葫芦来,嬉皮笑脸地强塞给陆云儿道:“陆姑娘辛苦了,尝尝看今儿这冰糖葫芦,酸甜酸甜的!”
“给、给我的?”
陆云儿明显一怔,继而面上故作推托不得。眼珠子胡乱瞥过四下,瞅着近旁无人注意,便就顺势接了过来。
千叶冲着楚应黎,嘿嘿笑的古怪。
楚应黎:……
——忽而就觉着…有点小憋屈?
……
长街热闹依旧,道旁各类摊贩叫卖声声。
一路并肩行来。
“先前听邻里传言,还只当沈家不愿求娶玲儿。却不曾想,人家反倒是因重视的紧了,这才迟迟不决…”
陆云儿也是难得犯愁。同楚应黎摇头诉苦道:“事到如今,我都不知该如何去同玲儿讲了。”
楚应黎沉默不语,似是心事重重。
“还有那城隍庙的癞痢头老和尚…”
陆云儿话到嘴边,顿了许久,终究化作一声喟叹。
“那便是,所谓的‘江湖中人’么?”
楚应黎忽而驻足停步。
陆云儿这厢一不留神,便就多行出了数步。待反应过来,回首望去,却发现早已同身后的他隔开数丈。
街头人潮如织。
来来往往,皆是过客……
陆云儿不禁有些迷茫。
正是心神恍惚,蓦地听到耳畔传来一声熟悉的笑语:
“在想什么呢?”
陆云儿下意识的扭头去看。只见是那被她落在身后许多的楚应黎,不知何时,竟又将她反超了去。此刻,正手执折扇,立在侧前方,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她。
陆云儿快步追上。扯了扯嘴角嘟囔道:“还当你落在后头了呢。”
楚应黎缓过情绪来,心间暗笑,也不戳穿。
只接上她先前的感叹道:“是啊,那便是…所谓的‘江湖’。”
说着好听点儿,是叫‘江湖’。
事实上,以他所处的身份立场来看。所谓‘江湖’,也不过只是一群无视律法的暴民,为了肆意妄为行凶杀人,刻意所做美化而扭曲得来的…极恶之道。
江湖中人,固然潇洒无拘、快意恩仇,可隐没在快活之下的,还有那止不住的……
冤冤相报,无休无止。
“江湖行来,多半风险。”楚应黎折扇轻点,折中评价道。
陆云儿垂眸想过许多。
蓦地开口问道:“所以,神棍你才同我娘一般,极力阻拦着我,不去踏足江湖?”
楚应黎听得心头一惊。
“你这人,也着实神经的紧了。”
陆云儿呵呵呵地笑话他:“先前不是同你说过了的么?我虽向往着‘江湖’,却也不会随意丢下现在的寻常日子。”
楚应黎欲言又止。
“而事实上,我心里头真正向往的东西,并非就那江湖之上的肆意妄为,恩恩怨怨打打杀杀…”
陆云儿接着道,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水光忽而闪了出来。“而是习得一身本事,能走遍天涯海角,看遍大江南北、五岳四海;能坚守本性,能保自身安康。无须厉害到能教世俗畏惧,却也无需畏惧世俗…”
无须教世俗畏惧,却也无需…畏惧世俗……
世俗呐…
穹顶骄阳渐渐炙热。
周边路人熙熙攘攘。
回想近日以来的纷扰杂事。倘若,那崔家玲儿能抛开世俗闲言,果敢一些……
楚应黎手中折扇轻动。
随即,点头笑道:“我晓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