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初十,正是江平县地方上的庙会大集。
晨鸡将啼,东方未白。
楚应黎便带着二千兄妹,连同手下一干得力影卫,一同往陆家去。——保驾护航。
陆云儿一家三口,被他们这等阵势从清梦里扰起,满脸的倦意困顿藏都藏不住。
其实就这事儿来说,陆家这边依旧存有三分疑心的。
且不说这姓楚的神棍来的突然,就单论其堂堂明王府世子爷之尊,仅以‘心悦云儿啊’这一由头动机来说,未免也有几分单薄的。更莫提是什么前世梦境,今生来改的……
鬼神之说,向来不可尽信,亦不可不信。
故而现下,陆家三口一致绥靖,也就由着他楚应黎且去瞎折腾了。
早间饭时。
楚应黎同他们一家坐于桌前,昂首挺胸,目光如炬。
陆云儿被他那般注视地浑身上下老不自在,赶忙往他手边塞上个大白馒头。强作镇定的讪讪笑道:“那什么、那奸人也不见得就在这会儿出现,你、你还是先吃个馒头垫垫肚子…”
楚应黎表情凝重,抬手推拒:“敌明我暗,更得谨慎严防。用饭什么的,且先放着罢。”
陆云儿不知该如何去说,只得讷讷地应了声‘哦’。
“你这小子,怎么还这般倔的。”
陆家老娘更是哭笑不得,硬逼着他灌下大半碗白粥。美其名曰:‘吃饱了肚子,才好继续折腾’。
艳阳当空。
千峰守在巷子院门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天空白云悠悠然的飘。
日暮西斜。
千叶蹲在铺子口,百无聊赖地望着街上逛毕庙会的男女老少们喜笑颜开。
直到天色暗沉,月挂枝梢。
一众卧底屋檐墙角四处的暗侍影卫,虽说面上不敢表露分毫,可那心里头却都浮现出了同一个想法儿:——咱这世子爷,怕还真是被害妄想症、病的不轻呐…
一夜未眠。
接着旭日东升。
他们这一帮精气神儿俱佳的年轻人还好,陆老娘却没那般好精神了,直打着呵欠要来撵人。
楚应黎面上应的妥帖。
带上一帮人马,转身出门去,拐个弯儿就又转了回来。
暗岑岑地继续蹲点了三四日。
天光轮转,太平如常,安然依旧。
如他前世梦里,曾听陆云儿提起过的那位‘奸人’,却始终没能出现……
……
又是一日落霞西沉。
“主子爷啊,咱这是要守到何时去?”
千叶小丫头缩在墙缝间,半阖着眼皮子,满心无力同那边攀在檐顶的楚应黎劝言道:“这梦到将来的事儿,本就虚无缥缈的。主子爷又何必当真…”
楚应黎自个儿其实也有些纳闷儿的。
当真是他,忧虑过度了?
可这事实又摆在眼前。
重新来过,仿佛自打他醒来之后,也不知是触动改变了什么,记忆里的一切事情,都莫名其妙的偏离去往一个不可预料的方向。
是的,一切都在改变…
正踌躇间,忽而见身旁檐角边上多出了一截木梯。
偏头看过去,正是陆云儿一手扶梯,一手提着裙裾,蹬蹬蹬地爬上半截来。冲着这边吆喝道:“这眼看着都第五天了。我娘方才说过,叫我送你回去,今夜只怕要下雨,还是莫再守了罢。”
楚应黎本想直接拒绝,可对上她那句‘我送你回去’,不禁就软上半截。
顿了片刻,展颜笑道:“也好。”
长街,灯火渐次明亮。
陆云儿同楚应黎二人,并肩而行。
不经意间撇到身旁慢慢行着的这人,一身富贵公子标配的高冠华衣,却不合常规的沾染了不少尘泥,连日来的通宵监守,使得那副完美无瑕的脸上也挂满了倦意。纵是如此,却遮不住那双漆黑墨瞳里深藏的光亮……
陆云儿是知道的。
这人,眸子极好看。
只一眼,就能教人此生沦陷……
陆云儿其实还有点儿小佩服。
她娘虽说成天嚷嚷着要将她嫁出门去,可挑挑拣拣这么些日子,也不曾见真正有对哪家的少年郎抱过几分期许。
而这姓楚的,却不同。
这才不过短短半月光景……
“我娘那人,向来瞧人的眼界高…”
回想起先前,她娘曾悄摸着同她提过的事儿,陆云儿按捺住满心好奇,试探性地问道:“你是怎么,怎么忽悠的她乐意认同?”
楚应黎却有些不在状态,满脸诧异:“诶?认同什么?”
陆云儿背过微微泛红的脸颊,假意嗔道:“认同什么,你自己个儿天天在我娘那磨着的,还装作什么不清楚?!”
惊喜来的太突然。
楚应黎委实愣了片刻,待反应过来,面上瞬间绽开笑靥如花。
却偏不教她满足,只勾唇笑道:“你猜呐~~”
猜中了就告诉你~!
陆云儿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这人、还拿她是当那刚会打酱油的小丫头在逗么?!
不禁絮絮叨叨同他抱怨,“先前啊,我娘早就张罗要给我寻个婆家。可她挑挑拣拣,嘴上虽夸东家好、道西家美的,却也不曾见有真正应下来过哪家的…”
“也有不少直接上门来提亲的,可若那公子生的不合她心意,一准儿会当场翻脸,将人给撵出门去。还有一回,不知是打哪儿来了个浪荡子,硬是被我娘她提着刀,追出去四五条街!”
楚应黎听的眉眼弯弯,忽而又瞪大眼睛,表情夸张道:“诶欸,照此说来,那我还真真是厉害的紧呐!”
“不同你说了!”
陆云儿真给他这‘插科打诨’给气到肚子抽抽。
她都还没夸上两句呢,这反倒自吹自满上了!
天际暗沉,忽降细雨点点。
陆云儿正想抬手去遮住发顶。
下一秒,却发觉头顶多出一片暗色,原本淅沥落下的雨点,也已全然消失无存。
转头看去,原是身旁的楚应黎撑开了竹伞。
行人匆匆,街边灯火粲然。
陆云儿忽而想起她爹话本子里讲道过的:人这一生,所能遇见的人,千千万万;可真正能教自己心动的,却也不过寥寥…
想当时初见,这人,也正是撑着柄竹伞。
蓦地话锋一转,倒将先前心底埋了许久的话茬儿重新拾起,“你那日,为何莫名其妙、大晚上的,咳、上门求亲呢?”
陆云儿仰起脖颈,怔怔对上楚应黎的视线。
楚应黎却眯起墨瞳,含笑反问:“当真要听?”
陆云儿点头。
楚应黎颇为歉意地讪笑道:“那日我教千峰伏在檐上,正好听到你同伯母在谈那‘招婿入赘’的事儿。”
“原来当时我娘说的耗子,竟是你们!”
陆云儿恍然,继而瞪眼嗔道:“你这堂堂明王府世子爷,怎就还有这等专趴人房梁的‘癖好’?”
楚应黎自知理亏,慌忙觍着笑脸赔不是:“是我考虑不周,下次定然不会…”
“你居然还想着下次!”
陆云儿当即脱口而出。眼见身旁那人明显的身形一颤,复又掩唇窃笑道:“你见过举世之间,有谁人是大晚上的、上门求亲呢!”
楚应黎自认当时犯蠢,无奈笑笑,也就由她当作嘴上笑料了。
庆幸陆家铺子距离他们暂住的客栈,并不甚多远。说话间,已是看的见那客店门前的灯笼。
雨雾渐大,泛起丝丝凉意。
眼看就要到地儿……
一想到在来之前,她娘同她絮叨的:“左右现下挑来捡去也没个合适的,看着那小子人也不错…”
不禁红了耳根脖子。
心动么?
应该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吧?
自打有生来,貌似还是头一回遇见这般、既合眼缘,还能与她款款处来,慢慢相依的。才学性子头脑家世什么的,更是数一数二的顶顶尖儿……
喜欢么?
或许是,
喜欢的啊……
却是陆家老娘大手一挥,当场放话道:“左右咱陆老家养出的闺女,怎么也不会差了去。真若喜欢了,那便依着自个儿的心思去!”这世人,谁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以后的事儿,没人能说的明白。倒还不如现下…莫要后悔了才是。
她娘倒是大大咧咧地撒开了手。
可这会儿要同人家明说出口了,却当真羞死个人。
陆云儿不禁埋下脑袋,半侧过身子,捂着烧到发烫的脸颊,那声音也低成了蚊子哼哼。“方才临走前,我娘说,之后这几日,你、你便莫要过来了…”
楚应黎面露惊愕。
陆云儿红着脸,鼓足的勇气,这才继续结巴道:“你若、若是愿意,同你家亲属商量好了,将东西备好,选上个合适日子,再、来…”
再来做什么?
陆云儿都羞到恨不得找个地缝儿将自己塞进去,也就未能再说下去。
楚应黎却听得明白,当即大喜过望。
这算是…徐徐图之,终成正果?
这厢心中窃喜,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又顿了顿,将手上的伞压低了些,眯眼笑道:“天色不早,路上湿滑。不如我再送云儿回去?”
陆云儿:……
陆云儿被他那般灼热的目光盯到脸上发烧,慌忙将竹伞顺势夺过,只手提着裙角,蹬蹬蹬地跑远了去。
楚应黎面前的人儿忽而逃开,手上也落了空,尚且还保持着先前低头去逗她的动作。
呆愣了许久。
转而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而平生出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梦里上辈子刻骨铭心的劫难。
这一世,
当真就这般,轻而易举地…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