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晚,骤雨初歇,万户炊烟袅袅。
陆家小院。
楚应黎这厢哄得陆云儿安定,方才移步过去堂屋,等着听这江平县令的一个解释。
说来这县令程胜,着实也觉得自个儿是憋屈的很。
世人都说,好官难为,难为好官。要想混成个左右逢源的‘好’地方官,那就更是难上加难。
想来他一介农门子弟,胸怀抱负千千万,十年寒窗继苦读,巴巴盼得金榜题名时,却因着朝中打点有所欠缺,就被发配到这江平地方。
这一蹲,便是数十年。
近来好容易等到上头透露出了一丝升迁调任的苗头。可这现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辖域之内,竟搅出这等匪徒作乱的龌龊事儿……
照理说来,左右不过一介商妇,寻常时候,遮遮掩掩欺瞒一下也就过去了。
然则好巧不巧,偏生是撞到明王世子的头上!
此刻跪伏在地,一想到他这即将调任的希望,如同那搓板上的皂角泡泡般,‘啪叽’一下就破裂掉了,程胜就觉着浑身上下都软乎的使不气力来。
楚应黎差人喊他过来,不外乎想借用当地官府熟识本地贼窝暗巷的便宜,配合他手下的暗卫,也好快些将那伙黑衣歹人搜寻出来。
岂料这姓程的甫一开口,便是一连串儿毫无意义的“都是下官监察失职,身为朝廷委任,百姓父母之官,当尽心尽责保一方太平。下官没能做到,是下官失职…”
登时听的火冒三丈,厉声呵斥道:“留下你的人马,你,滚回坐你的公堂去!”
程胜呆若木鸡。这,不是来查他政绩、寻他麻烦的啊?
震惊之余,当下心中惭愧难耐,似欲言又止,喉头动了半晌,眼看着这位主子爷脸上愈发难看的紧了,赶紧讷讷地应了句“是”。
这才慌忙退出门外去,嘱咐尚在门口候着的一众差役捕快,务必听令行事。
昏沉暗降。
人眼视野渐渐模糊,堂屋之内却未曾点起灯烛。
事发突然,
楚应黎虽说面上不显,可就内里心神,着实是有些恍惚的。
这、这算什么?
日前他才放下警惕,那傻姑娘含羞带怯地讲出的甜蜜话儿,他都欢喜的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今儿这老天爷,立马就照着原版情境,当头来送他一大棒槌?!
不得不说,这‘棒槌’的威力,真还相当的厉害,直砸的他现下是头晕目眩,气冲穴顶,心肺生疼……
千叶一身夜行黑衣,落于暗影之中。单膝及地,汇报道:“秉主子,现已追到那伙黑衣歹徒下落。只是对方现下所处,实乃江湖某方势力盘踞的一处堂口,其间不乏数位高手坐镇,内部更是牵涉错杂,单以属下等暗卫之力,恐怕…不足以正面相抗。”
“现下无需正面清剿。”
楚应黎眉心微蹙,沉思片刻,“你且带上外头那一干江平衙役,教他们从正面大张旗鼓的虚扬声势,暗卫趁乱,借机救人即可。”
千叶正要俯首应下,却见楚应黎身形微顿,陡然改口道:“罢了,你带人守好陆家。我亲自去走上一趟!”
……
天光大盛,又是一日。
陆云儿再次醒来的时候,轩窗外,日头正好。
千叶小丫头歪着脑袋坐在榻边,见她睁眼,笑嘻嘻地招呼道:“陆姑娘醒了?可要用饭饭?我去买了飘香楼的早食来,先垫垫肚子?”
陆云儿坐起身,滞愣良晌,方才缓过神儿来。
昨日家中遭逢不测,她的爹娘…是了,爹娘都被那伙歹人强行掳去。再后来,等到楚应黎过来,还有那一干街坊婶子……
记忆里,她似乎是心神恍惚的紧了。靠在那人肩头,不知怎地…竟,睡了过去?!
“千叶姑娘啊…”
揉着脑后隐隐的痛意,陆云儿心头存疑,忍不住地问道:“我昨天…怎么就睡着了?”那时候,分明还早啊?
“对了,还有你们家主子呢?”怎就换成了你?
千叶看着她这般一脸疑虑的模样,便知自家主子暗里动下手脚,在这陆姑娘跟前,定然不好糊弄……
迟疑片刻,索性照实道来:“昨儿主子爷怕姑娘一时焦虑,便就借机封了你的睡穴…”
从实招来,不管主子爷此举何意,且先将自己撇开的一干二净的先!
“至于主子爷他,这个…这个、主子爷他临走时候,特、特意交代过…”
事关某些邪派势力,千叶却犯了难。
——这陆家不过寻常人家,陆姑娘也不过是寻常人家养出的姑娘,主子爷这番又去的冲动,再若交代下去……
出乎意料的,陆云儿也并未深问,只静坐着点点头。
良久,吸了吸鼻头,披衣翻身下榻。
扯着嘴皮子勉强笑道:“不是说有飘香楼的早食么?怕是真要便宜我这正饿的紧的了。”
千叶听她这般说来,赶紧笑着应和道:“怎会怎会。本就是给陆姑娘备下的。”
这厢简单用过两口清粥。
便听得院门被人从外推开。
千叶探头去看,正见是他家主子爷带着几位近前的贴身影卫回来。
陆云儿心里头存着希冀,匆忙起身迎出门去。可眼下左右扫过一遍,却不见她爹娘的身影……
夏风拂过脸颊,柔柔暖暖。
陆云儿再去看向楚应黎时,却见他只手握剑,身着黑色劲装,面上神情冷凝莫测,眼中尚存的狠戾之势犹难自抑。
与他先前那般一垄白衣、风度优雅、言笑晏晏的相较。这般宛如冷面罗刹的态势,总归是教人心头莫名…
畏怯的紧……
头顶骄阳普照,风中隐隐翻来些许骨血特有的腥味。
二人现下立在院中,不过区区数步距离。
可就楚应黎看来,这短短数秒之间,那边立着的陆云儿,仿若距离他很远,很远。
正是相顾两无言。
千叶本也从屋内追了出来,待意识到这边的氛围颇为诡异,当即又‘嗖’地一下缩了回去。躲在檐下支撑的木柱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主子爷,您回来了?”
未曾料想,他家主子那一副超想剁人的超凶眼神儿,登时就转移到了她身上。
千叶:瑟瑟发抖。
赶紧哈哈干笑着,甩锅推托道:“这、这个,陆姑娘可是早就醒了的,属下、属下这也拦不住的啊…”
楚应黎神色方才缓和些许。
“你…昨夜同人厮杀…”
陆云儿唇边动了动,话锋却是一转,“看来所遇境况…咳、这般凶险,可有受伤?”
“无碍。”
楚应黎摇头,展颜轻笑。继而又道:“这事非我先前所料,怕是其中尚有隐情,还是进屋说罢。”
便欲提步,往屋内行去。
陆云儿点头跟上。
……
堂屋之内。
陆云儿同楚应黎围桌而坐,千叶小丫头难得一回的手脚勤快,眨眼间往灶间跑上个来回,便将一壶沏好热茶上了桌。
“这事说来,也是我的疏忽…”
沉默许久,楚应黎率先开了口。若是他能再坚持守上几日,想来,这事也绝非如此下场…
陆云儿此刻也冷静下来。
抬手间,拎起小壶满上一杯茶水,往他那边送了过去。自嘲似的苦笑道:“分明你都先前反复说过的,也该算是我们太过大意…将信将疑,这才自讨来的苦吃。”
楚应黎接过茶杯,一口饮尽。继而摇头叹道:“昨夜我带人潜上城北山头的寺庙,有地方衙役在前吸引歹人注意,是以很是容易便寻到了伯父伯母的下落。”
此言一出,陆云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
却听得楚应黎继续道:“就当时情形来说,如若配合得当,分明能有机会一同逃出的。只是…”
陆云儿微怔。随即猜想到某种本身存在的可能性——
“只是,我娘她自己,本身是…不愿回来?!”
楚应黎点头。
事实如此。
在他当面见到陆家爹娘,想要一举将二人带回之时,却遭到了拒绝。两相拖延之下,这才与那前方探查归来的大批歹人团伙,撞了个正着。
陆云儿似是有些难以置信,不禁喃喃出声:“我娘她,被掳之后,竟是自愿同那歹人混在一起…”
“先前也听云儿曾提起过,伯母功夫不错,若非是她自愿,旁人也难将她困住…”
楚应黎垂眸沉思片刻,似乎也揣测出了某种存在的可能性。
“那伙黑衣人,莫非就是十三阁的…谋逆乱党?”陆云儿接话问道。
“昨儿晚上,县衙仵作等连夜验过陆家铺子周边砍倒的几具尸体,发现在腰腹隐秘处,尽数刺有同一种纹样的刺青。”千叶小丫头在旁插话道:“比照辨识之,正是近来在南边诸地兴风作浪的十三阁!”
“我娘虽从未同我提起过这些。可据我爹曾讲过的话本子,那陆风娘的故事…”——陆风娘,后来被卷入一个叫‘大成教’的江湖邪派…
陆云儿凝神肃容,若有所思,“莫非,这所谓的‘大成教’,便是在指代那‘十三阁’?”
“如此说来,倒也不无可能。”
若这陆家老娘原本就是那‘十三阁’之人,那城北山头的寺庙,恰为‘十三阁’新起的一处据点。也就不难解释上一世,陆娘为何会是在初十的庙会上……
楚应黎眉心一皱。
前世所历,只知陆家伯母是为那奸人所劫。
今世重来,先前曾预想的,只需守着陆家避开祸事,偏安一隅。
现下看来,也绝非易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