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雨声淅沥,
这间外表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客店里。
二楼转角处的雅间。
楚承景突如其来的一问,直教齐威愕然当场。
相对沉默许久,这才压低声音,矢口反问:“殿下,为何出此言?”
“你只与我回答说,有或没有?!”楚承景怒道:“我只要你这一句话,有或没有!”多年来尊居高位的威压放出,当即惊得似乎连周边的空气都沉寂了下来。
“殿下…”
如同瞬间被人按下暂停键似的,齐威当时就怔住了。停顿许久,定了定神,这才仿佛被人抽干浑身力气似的…迟疑着道:“这事…殿下还是不知道的好。”
“所以这事,你与我父…陛下他,早就已经心知肚明?”
楚承景便就推测出实情来了。“既然你们早就知道,为何直到现在都还…”情急之余,当下便砸掉了手中的茶盏。
齐威确实又沉默过许久,
长叹一声,才道:“早在临出宫前,陛下便曾同属下交代,只要殿下想,您便依旧是这天下间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顿过下,似乎觉得这话说的有些太过伤人,又重复强调过,“无关旁人与否,殿下都只是陛下的殿下,都会是这天底下除却陛下之外,最为顶顶尊贵的人。”
“所以呢?”
桌边端坐着的楚承景早已眼眶泛红,“代价便是要我那受尽半生苦难的母亲,和我那似乎是从出生以来、便未曾有享受过一天清闲日子的可怜同胞妹妹?”
“殿下何出此言?”齐威面上大惊。再看那边楚承景时,却见他已经站起身来,也不多言,径直往窗边去推开窗子。一股清新的湿潮混合着雨天泥土特有的芬芳扑进屋内,齐威不自觉都打了个寒颤。
“齐威,我原以为,你同齐阳二人,相随我也有这么多年了…至少,你我他,我们三人间,不似兄弟,却也该是坦诚以对,毫无隐瞒的。”楚承景斜倚在窗边,视线的落脚点,却是窗子的外面——
在这客栈二楼的雅间内,往内部这边推开窗子来,正好可以看到这客栈店家自备的后厨院。
此时此刻,
在这客栈后院避雨的凉亭之下。
陆云儿闲不住的从外头晃悠回来时,正巧便在这凉亭中看到一位熟悉的人影儿。
“阿花姑娘??”
不免有些惊诧,“这还,挺有缘分的嘛?”
那亭子下正在择青菜的布衣姑娘闻声回头来,面上便也浮现出来些许惊喜,“陆姑娘,原来你们也在此?”又笑道:“那天夜里山上不知怎地竟起了火,后来听人说是官府的兵来了…整个山头的贼匪都被端了去。我本来还想赶着去找陆姑娘你,可谁知那位负责看人的小官爷又不许私下再乱…”
看她脸上颇为歉意的讪笑。
陆云儿心头微暖,忙跟着打过圆场。转移话题:“说起来,阿花姑娘也能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对了,阿花姑娘怎在这客栈?”
阿花又摇头,
听得她细细说来:“那日里我们许多人都随着官老爷们下了山,后来又一同被带到了郡府衙门里,那边的官老爷是挨个儿一个一个的审问过,确定不是那土匪山上的主管事儿的叛乱分子,过得堂衙,这才给我们许多单纯做着伺候丫头的一批姑娘放了出来。”
“想想我在这郡府城内,出来之后,又逢雨天不便,也就只好先继续借宿在顾叔这里一两天…”
陆云儿笑了笑,“那倒是可巧了。”
再说这边二楼雅间的窗子后,
眼看着楼下院中的陆云儿,正同那名为‘阿花’的小丫头在谈笑着……
楚承景的眼中闪过一丝柔情。
却被侧旁正死死注视着他的侍卫齐威给捕捉到个正着,“殿下,可是对那位来路不明的…粗俗女子感兴趣?”明显觉察到他的言语间似乎有些艰难,也似还包涵了几分酸涩。
听得齐威沉声、缓缓提道:“殿下可是千金之躯,日后的九五之尊…”
“齐威,你难道还要我继续自欺欺人不成?”
楚承景猩红着眼眶,“是为了借此来遮掩什么?宁愿白白许与我这同样是来路不明的‘粗俗之人’一国储君之位,还是宁肯将来将这大好河山混沌让与外姓旁人,却也抵死不认当年做下的错事?”
“身为堂堂天下之主,后宫佳丽自有无数。可世人明眼的都在看着…这么些年来,任凭后宫嫔妃无数使出浑身解数,除却我这‘生母早亡’的‘太子’,却也不曾再有哪位娘娘诞下一儿半女?”
这厢说起事来,既然挑起了话头,楚承景倒也不大在意这些个明面上的端正了。“宁愿是死犟着强撑起来一副世人皆知、皆都在私下还不知道会怎样消遣道‘体面’,竟也不肯低下头来,去同明王叔他们低头去认个错处?!”
说话间,也不知被触到了心底里头深埋着的哪根弦,就连吼出口的声音都有些歇斯底里。
“殿下慎言!”
齐威面上大惊,快步往窗边去看过楼下院中的两位姑娘只是诧异的往这边雅间窗户看过一眼,又往门口去确认过长廊以外并无外人窃听。这才恢复往常的神色,双手抱刀面无表情。只道是:“殿下慎言,王室之事,万万不可为外人…”
“不可为外人什么?”楚承景气上心头,连连骂道:“这天下之人,多少人、多少双眼睛无时无刻、无一不都在直勾勾地盯着的,明摆着他就生不出儿女的事儿,岂是单单凭借一句‘太子是吾心头挂念’便可杜绝天下悠悠众口的?”
“殿下!”齐威急急厉呵出声。稍顿下,却是下意识地服软说道:“…这也是,为了陛下的威严。”
“什么威严?身为堂堂一国之君,明明享尽荣华富贵,坐拥天下臣服,却生不出儿子的可笑‘威严’么?!”
楚承景此番心头正是愤怒。说出口来的话,不免愈发多了三分怨怼,“便就为了他这可笑至极的所谓‘威压’,也就有了我这以假做真鱼目混珠的可笑‘太子’?”
齐威道:“殿下冲动了。”
也不知其又想到了什么,
继而面目狰狞,“这世上,任谁人都可以借此为由来诋毁、来侮辱陛下。但,唯独你,没有这个权利,更没这个资格!!”话音未落,手头钢刀已是毫无声息的脱开刀鞘。
“与其让你这不肖小子在外头搬弄是非,倒还不如我就在这里…直接了断掉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冰凉凉的刀刃抵上了脖颈,
楚承景亲眼看到,那向来等同于是他左右手足的齐威。这时,却是满脸都是直勾勾地鄙视。
“殿下自幼习得诗书,是聪明人,应该能明白这些道理的…”齐威声线低沉,他缓缓说道:“殿下明白,陛下他若想要在那皇位之上安享百年,自然需要你这‘太子殿下’的存在——若无太子殿下,陛下老来又无子,依照宗室规矩,一旦人死灯灭,这皇位过后自然落到了明王手上…”
“依照明王父子那一贯的作为,保不齐今日陛下安葬,明日里的明王父子二人重掌大权,再次日,便就能亲自下旨要刨开推平掉陛下的寝陵去…”
听得齐威这般说来,
楚承景缓缓阖眸…
原因无他,依照明王叔那锱铢必较的性子,这等荒唐先人的事儿……
做过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多了!
“但殿下更应该明白的是,若无陛下的支持…没有了陛下的殿下。甚至都不用明王父子出手来拿捏,单凭这一条‘假冒皇嗣,欺瞒天下’的罪名,宗室那边判决一旦下来——殿下,咱们高高在上的殿下呢,你甚至就还不如那楼下街边乞食着的一条狗!”
“……”
楚承景终归沉默了。
这是事实——
若非是他前段时间开始逐步接管内宫暗卫,知晓先前许多王室中人暗暗压下来的腌臜事情…到最后来,万万却想不到的是:他这位摆放在明面之上的,看似是最为羡煞旁人、最为冠冕堂皇的‘太子殿下’,才是如今这位自打登基以来平和安泰、想来也无甚太多过错的‘明君’名下最为荒唐、也是最为教人所不齿的…龌龊。
而他所谓真正的身份……
据查来,他出生的那年,二月,储秀宫中有一宫女同侍卫私通。
那小宫女也是个有本事的…
有了身子,竟能瞒得上头主子嬷嬷三月之久。
逾三月,腹中显怀,自然纸包是不住火。
听闻当时的管事宫嬷嬷发现之后——这位小宫女,连同那位私通的侍卫都一齐被揪了出来。宫规森严,向来不容丁点逾越…有内廷主事,那位据说是‘年轻有为,大有前途’的侍卫小哥,当时便被杖毙当场。
又还有一说,恰巧当时的皇帝路过御花园,刚好听闻底下宫人有心多提了句,
便特地跟过去瞧了个‘热闹’。
具体过程如何,后宫之事,人多,嘴更多,向来真真假假。
只是后来,
那位胆大包天的小宫女、以及她腹中意外而来的胎儿,到底是不知下落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