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海无涯随着村中的鸡叫起身，就着水缸中的井水简单洗漱一下，然后到村里王大哥家中吃了一顿农家风味的早餐。柴火灶熬成的玉米糁子粥，大铁锅蒸出的杂面馒头，粗陶坛子腌制的荠菜丝，沐浴在朝霞中的小方桌、小矮凳，处处透着自然绿色的气息。昨晚没有吃饭，这顿早饭当然格外的受用。

这次上山，海无涯给王大哥带了xj骏枣加核桃仁、东北野生大松子、tj十八街麻花、无锡豆腐干，还有四瓶十一年陈酿的红星二锅头。王大哥给他准备了一袋子自家晒制的柿饼和两瓶自酿的酸枣花蜂蜜。虽然王大哥两口子不乏农民的小心机、小算计，不时也会带出小气样，有时也好占个小便宜，但海无涯从不计较他们这一点。在少年时代他就懂得，没有人是为你而降临人世的天使，没有人能够百分之百如你的意，要想享受一个人的优点，就得忍受这个人的缺点。比如王大哥两口子，虽然在钱财上吝啬点儿，却很是热心肠，帮朋友的忙从来不怕出力气。

吃完早饭下山，先回到五道口的寓所把车停到车库里，然后换了身衣服再次出门，乘地铁赶往东二环的朝内大街。今天上午10点40分在朝阳学术交流中心有一个讲座，主题是“粮食的可替代前景展望”，主讲人是荷兰莱顿大学农学院的终身教授杜马尔。

不是交通高峰期，地铁上人不算多，海无涯从包里掏出雨果的《悲惨世界》读了几页。他记不得是第几遍读这部鸿篇巨制了，但每一遍读来都是震撼如初见、感悟如初闻。他觉得冉阿让就是心念、心境、心智、心绪、心力的集大成者，一部《悲惨世界》就是寻找灵魂、感知灵魂、塑造灵魂、打磨灵魂、享受灵魂的教科书。一次次体会着冉阿让的人生追求和人生境界，一点点体味着冉阿让的人生快乐和人生价值，他愈发理解和领悟了罗曼·罗兰的那句名言，“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中间在西直门站换乘一次，下车后又步行了不到十分钟，10点15分赶到了朝阳学术交流中心。

这个学术交流中心是一家民营高科技企业创办和运营的，本意是为了通过各种学术活动树立企业形象、整合社会资源。海无涯以前虽然来过两次，到没有什么联想性的启发。今天一走进科幻气息颇为浓郁的大厅，看着来来往往的精英人士，他忽然有脑洞另开的感觉。思维深处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看来智库类的活动阵地不仅可以发挥思想库、对策库、人才库的功能，而且在聚集各路人才和参与社会活动方面可实可虚、可紧可松、可进可退，是一种最佳形式的平台。

大厅里最显眼的是今天讲座的广告。迎门一面电子屏幕上反复播放着一个五分钟的动画短片，两个卡通人物形象的乖娃娃一问一答如说相声一般，生动地诠释着杜马尔教授的核心观点。

一个红肚兜绿裙子的女娃娃，一脸愁容地问道：地球人越来越多，地球却不会变大，粮食不够吃了可怎么办啊？

另一个绿背心红短裤的男娃娃，一副少年老成的神态答道：地球也会变大，地球正在变大。

女娃娃一脸惊诧和迷思，叫道：哇塞！我怎么没有感觉到呢？

男娃娃“咳咳”两声，说道：科学技术就是一根法力无边的魔棒，正在让粮食产业的空间具有多样替代性和无限扩展性，同时也让粮食作物的形态具有替代性，粮食产品的功能具有替代性。

女娃娃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小嘴撅得能挂上瓶子，嘟囔道：你的话怪怪的，人家一点儿也听不懂！

男娃娃像伟人一样挥了挥手，屏幕右上方出现了三个小画面，第一个画面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多层露台，每一层上都是无土栽培的粮食、蔬菜、水果等，一行由内而外跳出的小字是“未来，一亩可能等于一百亩、一千亩、一万亩”。第二个画面上，一棵如钻天杨一样高的大树上挂满了一穗穗金黄的小麦，一行从画面外飞进的小字是“小麦树，一棵的产量就是六百公斤”。第三个画面里是男娃娃自己，他把一粒胶囊放进嘴里，说道：吃一粒复合营养胶囊，一天的蛋白质、矿物质、维生素、绿叶素等就都有了。

女娃娃稚嫩的脸上爆发出无限的憧憬，伸着舌头啧啧连声地说道：太厉害了，太神奇了，太不可想象了！

男娃娃撇撇嘴，说道：这算神马？未来有一天，科学技术发展将彻底改造农业、改变农业甚至消灭农业，从而改造和改变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由此进一步改变人性也未可知。

女娃娃再次露出迷茫的神色，怯怯地问道：改变人性？怎么说啊？

男娃娃双目凝视前方，一字一顿地说道：食色性也！有一天人不需要吃东西了，人性不就改变了吗？

这个短片海无涯专心致志地看了两遍，一时之间有如冬日闻惊雷、夏天见冰雪。因为社会科学的教育背景所限，一直以来都存在着对科学技术的发展前景关注不够的短板。最近一年多虽然有所注意，但还是不够敏感和敏锐，不能像在社会科学领域那样“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他对这个短片的创意者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心中记下了“盛世嘉汇创意工作室”这个名字。

上午10点40分，讲座准时开始。满脸络腮胡子的杜马尔教授一通侃侃而谈、果然语惊四座。

杜马尔教授的四个论点是逐级递进的。

首先，粮食生产空间的拓展将由紧紧依附于土地，到逐步采用无土种植、水域种植和海洋漂浮人造土地种植、立体空间人造土地种植等。无土种植可以缓解对耕地的依赖，水域种植能缓解决对土地的依赖，而广袤海洋和立体空间将彻底摆脱几千年粮食生产的空间局限问题。

其次，粮食作物形态的高杆化、密质化、低矮化、微型化，不仅有助于空间的拓展，而且为生产的标准化、程序化、高效化提供了更大的便利和可能。小麦树、水稻树、玉米树等，都不是无稽之谈的臆想，而是有根有据的畅想。

第三，粮食提供营养和提供美味的功能，并非不可替代。生物化学和生命科学的发展，制造出美味鲍鱼丸、金枪鱼子酱颗粒、川味蛋白球、百果味冲剂等不仅是可以想象的，而且是可以预测的。

最后，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的新陈代谢功能也可能被改造和改变，甚至是颠覆性的改造和改变。如生物芯片、电子器官、复合细胞之类产品的出现，已经不是遥不可及的织女星，而是极目可见的地平线。

海无涯一边听着，一边思索着。杜马尔教授描绘的前景完全可能变成现实，而且有不少已经初露端倪。问题是这样种前景对人类的终极意义是什么呢？人类科学技术能力不断提高的终极后果又是什么呢？

看来未来学这个领域很重要，科学技术发展会走向何方，会把人类引向何处，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和边界又在哪里，这些问题都与湛卢剑的形态、功能等方面的走向休戚相关。要想办法找到那个“燕翔四怪”中的“爱因斯坦”，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收归旗下。还要成立一个专注于未来学研究的组织，吸纳更多的高科技人才加入进来。这些事情应该列为赤色的级别，抓紧去做、全力而为。

讲座结束时已经近中午了，海无涯走出温馨舒适的朝阳学术交流中心，融入秋季燕都微微的清凉中。他准备到地铁口附近找一家小馆子解决午餐问题，顺便观察一下燕都流动人口的生活状态和生存心态。他最近对生活状态与生存心态之间的关系比较感兴趣，什么情况下状态决定心态，什么情况下心态又能改变状态？对这些问题不能简单地用物质与精神的“辩证关系”大而化之地加以概括，而是应该设定不同场景、分出不同类型、划出不同刻度，找到自变量和应变量之间的方向关系和比例关系等。比如，在生存难以为继的状态下，生活状态肯定主导生存心态，饭都吃不上、肚子咕咕叫，或是天寒地冻、衣不蔽体，什么样的心态也无济于事。如果生活状态过于优裕，远远超过周围可见的常人，也不免对生存心态产生强烈影响。那些不可一世的土豪和不知所终的富二代，就是被高于常人的物质条件催生出了扭曲变异的精神状态。

沉浸在形而上思考中的海无涯并没有忽视周边静物的一景一态、人物的一举一动。这是他先天俱来又后天强化的一项异能，打小他就能做到一心多用，上大学后更是经常一边看电视一边看小说，一边听音乐一边学英语，令不少同学羡慕不已。现在这种在室外环境中的一心多用难度更大，在各种外界干扰下同时专注于两件以上的事情，对绝大多数人而言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一个挂着“白云边”招牌的hb菜馆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一个形象和行迹均有几分可疑的男人也浮现在他的感觉里。

这是一个刚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的男人，大概四十岁的模样，个头不高、体态偏胖，从车上下来时气喘吁吁的，很费劲的样子。胖男人穿着一身常见的浅色便装加深色裤子，右手拎着个咖啡色的公文包，满脸写着饱经风霜的事故和圆滑，怎么看都不过是个名利场中讨生活的中年男子。可是在海无涯眼风一瞥之下，这个看着绝对是个大陆货的男人，就如一个蹩脚的演员，浑身上下都是穿帮的疑点。

在英国和美国留学期间，海无涯专门下了一番功夫研究英国军情五处、六处和美国中央情报局、联邦调查局的跟踪与反跟踪术。当时他的志向是做一名大学者，用思想去宣扬文明、启迪众生。他计划创办一所真正的智库，一个引领思想前沿和塑造文化形态的智库，一个能够拿出解决社会问题良策的智库。研究跟踪与反跟踪术纯属业余爱好，是调节枯燥学术研究的业余生活。从小看了不少所谓“捉特务”的电影如《国庆十点钟》、《羊城暗哨》、《秘密图纸》等，启蒙了他对谍战的特殊兴趣。后来西风东进，《蛇》、《零零七》、《美国谍梦》、《豺狼的日子》等影视作品是他享受惊险刺激和学习英语口语的绝妙组合。到离开美国前，并未受过专业训练的他几乎已经具有了专业谍报人士的素养。当然更关键的还是得益于平时处处留心的观察和体会，这种日积月累的观察和体会让他对辨析“正常”和“异常”的分野极其敏锐，凡人凡事、斯情斯景只要稍有异常，就逃不过他的第六感觉。

这个四十岁左右的胖男人，在海无涯敏锐的目光下暴露出了三个疑点。一是下出租车时正好面对着海无涯，可他却把头扭向马路对面，看似在找什么地方，实则是一个刻意回避与海无涯目光相对的动作，欲盖弥彰的味道非常浓。二是他手里的公文包有些轻，轻到了不像一个坐着出租在燕都追逐功利的人该有的行囊，而更像一个专门拿在手里的道具。三是他步态矫健、节奏有力，与臃肿的体态毫不匹配。当然这些疑点都是微乎其微、转瞬即逝的，一般人绝对看不出来、察觉不到。

走进白云边饭庄，挑了一副靠窗的座头，海无涯点了鱼米之乡、hb三蒸和排骨莲藕汤，要了三两米饭。等菜上桌的过程中，他开始观察饭庄的老板老板娘和几个服务员。从他们的脸上，他看到了生存的艰辛，看出了生命的卑微，看清了生活的无奈、无助和无望。同时他也从老板无意间对电视上足球节目的关注中，从老板娘和几个女服务员发髻上的头饰和眉眼间的希冀看到，再艰辛的生存、再卑微的生命、再无奈、无助和无望的状态，也抹杀不掉人的精神追求，也驱赶不走人对免于恐惧、得到尊重和追求美好、祈求关爱的追求。如果说有一条人文底线的话，这些就是人文的底线。如果说存在天赋人权的话，这些就是天赋人权的底色和底图。

饭菜陆续上来了，海无涯品尝着还算可口的菜品，同时琢磨着那个胖男人的出现。透过窗户看到，胖男人直到自己进了白云边饭庄才悄然离去。这显然是接力跟踪的节奏，前几棒也许保持了足够的距离，因而没有被察觉。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管这个胖男人来自何方，总之是有一股势力惦记上了自己。

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有一天闲来无事，海无涯曾经写过一篇关于跟踪行为分类的短文。在短文中他从功能维度把跟踪行为做了区分和界定，即分别强调和突出追踪型、监控型、侦察型、观察型等不同功能的四类跟踪。

追踪型是为了发掘线索，顺藤摸瓜找到上下线或隐蔽的据点。

监控型是针对行动中的目标对象，把握时机，防止有关行为和事件的发生。

侦察型是以取得证据为目的，是为了证实某一个判断。

观察型是为了了解目标对象，掌握其日常活动规律和交往圈子。

这四种功能一般是以某一种为主，有时也可能是数者并存。

感觉了一下，海无涯认为今天出现的跟踪应该属于观察型，有人想看看他在干什么，和哪些人接触得多，对哪些事情感兴趣。这种跟踪一般都讲究顺势而为，能跟则跟，不能跟也不勉强。

是谁在背后悄悄地关注自己呢？因被迫出让运河美食而心有不甘的郑达闻？被踢了场子的心海慈航？来无影去无踪、敌非敌友非友的童忆衡？或者是觊觎红炼星小弯刀的某股神秘势力？海无涯一时无从判断，但是有几个想法却越来越清晰。

有所作为，必定会有所触及，触及到某个组织和某些人的利益。利益分配有格局，社会资源有限制，冲突在所难免，要有心理准备。从下决心打造湛卢剑那天起，对这一点就有清醒的预判。现在需要做的是进一步调整心态，把菩萨心肠和霹雳手段结合起来。

看来一张针对自己的大网正在编织中，到了一定时候就会收网。要早做准备，掌握主动，制人而不制于人。同时还不必打草惊蛇，让对手把能使的招数都施展出来，也算是铸剑过程中的一次练兵吧。

湛卢剑要有足够的力量，要有组织化、专业化的队伍，当然还得合法化、阳光化。曾经考虑过安保培训学校和安保服务机构两种形式，现在看应该尽快付诸实施了。郭钰是最适合的项目经理，虽然她身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但目前还得压给她。

要培养几个侍卫型的助手，能文能武、贴身贴心。现在有了两个合适的目标，近期就可以接到身边了。另外还要从长计议，培养一批深藏不露的高手，像零零七式的谍战高手，能够保持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式的活动方式。这个事情只能自己亲自来办，选好苗子是最关键的。

沉思了片刻，海无涯拿起手机在信息草稿中写下了几个要点。不惧不等于不做防范。这种无缝隙跟踪一般都是为了掌握跟踪对象的活动规律，同时发现跟踪对象的练门软肋。现在应该配合对方的跟踪，甚至故意露出一些破绽，让他们自以为掌握住了真实的情况。只要自身把力量积蓄得足够强大，就不怕对手抢占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