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钰遇到的难题是，调查“心海慈航”的有关情况虽然也搜集到了不少信息，但总也找不到突破口，还是在外围打转转。

十个月前海无涯交办此事时特意嘱咐，这项调查不抢时间，一定要顺其自然，以不让对方察觉到任何一点儿蛛丝马迹为前提。按照这个要求，郭钰起初是通过fn区工商局的刘副局长了解“心海慈航”出资人的背景，一个月后刘副局长反馈的是，“心海慈航”的所有资金都来自rb北海道小樽市，据说投资方是一个专门关注心理健康和心理辅导的民间社团，社团的名字叫“小樽物语”。这个社团在六年前分五次为“心海慈航”捐赠了四十亿日元，然后就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了。

五个月前，郭钰利用一个双休日飞了趟北海道，找到了位于小樽市运河岸边的一座红房子。这里曾经是“小樽物语”的注册地，现在却是一家专卖音乐盒的商店。正当夕阳西下时分，郭钰走到了红房子门口，推开两扇镶着樱花图案窗纸的柚木门，转过一架紫檀木的雕花屏风，进入一个以桃红色为基调的时尚空间里，扑面而来的是不同年代、不同造型、不同材质的音乐盒。这些音乐盒或挂在墙壁上、或摆在架子上、或盘在盒子里，有的保持缄默不语、有的发出欢歌笑语，总总林林、琳琅满目。她迅速转换心境，转眼间就把“心海慈航”和“小樽物语”等等都抛到九霄云外，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视觉和听觉的享受之中。

一个小时后，郭钰抱着一个洋娃娃样式的音乐盒和一个精雕细刻的桃木音乐盒走出了红房子。在看似不经意的一个小时里，该看的、该听的、该问的她一个也没落下。比如，她注意到了红房子的左右邻居都是临街的商铺，怎么看这一片也不像是“小樽物语”那样的民间社团待的地方。比如，她听到有个顾客随口问商店的女服务员“最近怎么没见过你家柯蒂斯了”。比如，她专门向询问了这家店铺的历史，得到的回答是“十八年前从大正哨子馆那边搬过来的”。她不知道柯蒂斯是哪个，也不知道大正哨子馆在哪里，但她知道这些信息肯定是有用的。

第二天，郭钰用了四个小时走遍了小樽市，凭着一口还算流利的英语和一个“快译通”，逢人就问、见楼就进，却是到处也找不到“小樽物语”的所在。中午一点多，她找了个寿司店吃了一份鲑鱼握寿司套餐，用餐间片刻下意识的凝思让她忽然从思维定势中跳了出来，形成了一个新的探访思路。下午，她不再去问询“小樽物语”在哪里，而是转而去打听小樽都有哪些与心理健康和心理辅导有关的民间社团。小樽的市民热情好客，不管问到谁都能得到一份耐心细致的回答。这样转来转去，竟然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了六家与心理咨询和心理辅导有关的机构，其中五家都是心理咨询所，都是定位于服务社区居民和满足于经营性收入的格局，怎么也看不出有一出手就是四十亿日元的实力，只有一个叫天狗山心理匡扶基金会的组织，多少露出些令人生疑的端倪。这个基金会在天狗山脚下的一栋三层写字楼的一楼东半部，虽然大门紧锁，却是气势不凡。一楼西半部有一家专做本地游的旅行社，郭钰定了下一天的小樽豪华半日游，也借此与旅行社经理闲聊了一阵子。经理是个健谈的青年男子，据他介绍，隔壁基金会的法人代表是一个在爱尔兰高威市定居的rb女人，叫秋本久美子，这个女人很少露面，好像只在六年前来过一次。他判断，这个女人除了担任天狗山心理匡扶基金会的法人代表，在北海道应该没有其他任何社会职务。他与这个女人照过一面，印象中对方有一双细长的眼睛，还牵着一条苏格兰牧羊犬。

再往下挖，比如天狗山心理匡扶基金会与“小樽物语”究竟是什么关系，郭钰面临着时间和关系有限、语言也不通的困境，就怎么也挖不动了，只能在第三天上午畅游了小樽之后，于下午怅然而归了。

这条线断了后，郭钰又想到了人才招聘这个切入点。她通过多个渠道查询了“心海慈航”的用工招聘情况，从燕都最大的猎头公司和五八同城网站到社区再就业服务站等，一个也没有漏下，结果竟然是没有发现任何招聘用工记录，让人难以理解、不好想象。她又沿着经营场所和缴纳税收、治安交通管理等线索去摸，仍然是碰上了一团迷雾，让人不知所踪。东四环红领巾桥附近那栋红绿相间的七层楼是自建的，户主就是“心海慈航”，缴纳税收几乎为零，辖区派出所、机动车管理所也没有关于“心海慈航”的任何记录。总之，“心海慈航”好像是一个云中过客，来无影去无踪，花非花雾非雾。有关“心海慈航”的一切，就是“心海慈航”。从“心海慈航”出发的调查，最终都回到了“心海慈航”。

三天前，郭钰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亲自在“心海慈航”大门口的马路对面，蹲守了整整一天。上警官大学的时候，她就从方方的小说《埋伏》中读出一番特殊的意境，对那种苦苦守候中的希冀怀有几丝莫名的向往。今天正好体验一下，海无涯不是常说“人生就是一场体验”吗？

那天是一个天气晴好的周三。之所以选择周三是有讲究的，经过周一的忙乱和周二的安顿，这一天精英族们的心态相对比较稳定，有心情去处理那些大事难事和久拖未决的事。自从听了海无涯在“心海慈航”的经历后，郭钰就认定这是个专门针对人的魂魄下功夫搞名堂的地方，而能够感知到魂魄存在的人，一定是属于精英俊杰群体而非贩夫走卒之辈。

早上7点40分，郭钰驾驶着一辆浅灰色的路虎揽胜来到了“心海慈航”对面三百米处。这里距一个居民小区的大门不远，经停过往的车辆都很多，路边也划有停车位。郭钰停好车，从车内转到后座上，打开随身的墨绿色帆布包，取出一架精巧的望远镜固定在右窗上。路虎的玻璃是低密度多层次外反光的，包括前后车窗在内，从远处看好像是透明的，但贴近一看却是一片似有似无的白茫茫。

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郭钰目不转睛地盯着“心海慈航”的大门，观察着、记忆着、分析着。早上特意饱餐一顿，一天不吃不喝丝毫也不觉着有什么不适。她深知两年前是没有这份定力的，不是身体吃不了这份苦受不了这份累，而是心静不下、稳不住。这两年跟着海无涯耳濡目染，又刻意修炼了一番养灵护灵移灵的心功，此时聚精会神、飘然物外，时间和空间都虚化成了一团若有若无的罡气，整个人从内到外都进入了无觉无感的灵虚状态。

直到下午5点前，“心海慈航”门口始终是静悄悄的，两扇大门紧闭，不显一丝人迹。郭钰心如古井，不急不躁，只当是在涵养静气。下午5点16分，终于等来了一辆亮蓝色的奥迪q7。驾车的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女子，红衫黑裙、身姿阿娜，虽然不过是远远望去的惊鸿一瞥，虽然只是个轮廓式的侧影和背影，郭钰心头还是跳出了“美艳入骨”这四个字。副驾驶上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黑体恤黑裤子，在他绕过车头的刹那间，郭钰捕捉到了其眉眼间盘踞的几丝倨傲和几缕冷漠，是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倨傲和血液中渗出的冷漠。下车之后，男子在前女子随后走进楼里，郭钰注意到男子有一个体现恭敬的拉门动作。

“心海慈航”大门重新闭上了，郭钰的心里却有些纠结起来。一开始她的纠结是来自于一些疑问，比如，这个美艳入骨的女子是谁？海无涯格外关注“心海慈航”与这个女子有关系吗？如果有关系，为什么他从未提起过有这样一个人呢？疑问过去之后，是一种莫名的挫败感油然而起，搞得她很不舒服。从车载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心里稍稍不那么堵得慌了，这才看清了这股莫名挫败感的由来。从少女时代开始，虽然没有羞花闭月之容、沉鱼落雁之貌，却也一向对自己女性的魅力很有自信，在眉眼如画的漂亮女子面前，自问气质不输于她，在气质如兰的雅致女子面前，自诩漂亮要胜于她。现在面对着心海慈航的大门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她才很不情愿地在心里承认，这会儿竟是被这名红衫黑裙女子的侧影和背影搞得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的感觉，似乎漂亮和气质都被对方比下去了，强烈的挫败感正是由此而生。

随着心情的纠结，时间也变得难耐起来。郭钰盼着这一男一女能在天色彻底黑下去之前走出来，好让她能从正面仔细端详一下这个女人。她下意识的念想是：上帝造人总是公平的，总不会真的“万千宠爱于一身”，也许这个女人不过是有个好身段，也许是个练过舞蹈或当过模特的女人，也许虽然漂亮却是一身的庸脂俗粉，气质未必真的有惊世骇俗的美艳。在焦灼的等待着，夜色一点点吞噬着光亮，在晚上7点30分，门终于打开了。这次是两人并肩而出，女子偶尔说一句什么，男子频频点着头。郭钰几乎把眼珠子贴到了镜片上，借着残留的日光和初起的月光，朦朦胧胧地看到了女子的正面形象。这次她彻底失望了，因为她脑海中蹦出来的还是“美艳入骨”这四个字。

随着一阵轰鸣声，奥迪q7一溜烟地远去了。郭钰心劲尽失，歪在后座上一时不想动弹。直到三百米外什么也看不清了，没有一丁点儿亮光的“心海慈航”在左近路灯的照影下轮廓依稀可见，她才转到驾驶座上，闭目养了会儿神，然后给交警队的一个同学打了个电话，托他查一下奥迪q7的车主。做完这些正好是晚上8点钟，她也感到饿了，在附近找了家桂林米粉店填饱肚子，就驾车回返了。还没到家，交警队的同学电话打过来，告知奥迪q7属于一家叫“明礼堂”的民营国学学堂。

第二天，郭钰通过一个在教育局工作的朋友了解到，这个“明礼堂”是个社会投资的国学教育学校，出资者就是“心海慈航”，调查再一次回到了原点。半年多过去了，调查几乎没有任何进展，她有点儿一筹莫展的困惑，也有点儿觉得愧对海无涯的自责。

郭钰讲述的过程中，海无涯一直是闭目养神、似听非听的样子，只是在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提到那个红衫黑裙的美艳女子时，他长长的眉毛才轻轻抖动了一下。郭钰看在眼里、乱在心头，忍不住问道：这个女人很重要吗？

海无涯睁开眼睛，借着抚摸跑到身边的妞妞避开郭钰的视线，说道：这个女人是否重要暂且不论，关键是她和柯向南之间关系的格局出乎我的意料。

郭钰稳住心神，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问道：你是说她与柯向南之间主次分明的关系吗？

海无涯点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郭钰神情有些复杂地说道：关于这个女人，可惜我更是一点儿线索也没有找到。

海无涯打量了一眼郭钰，笑了笑说道：调查很有收获啊，只是你没有感觉到罢了。

郭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怎么感觉不到收获在哪里呢？你给指点一下吧。

海无涯脸上倏然闪过一丝冷意，说道：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对于这些来历不明的纠缠，不可不防，也不必过于在意。这样吧，这个事情对你来说就到此为止。从明天起你就专心帮助杜乾明筹备开办公司的事宜吧。

郭钰眼睛一亮，问道：他最终通过你的检验了？

海无涯说道：几个月前洪峰就对他很是欣赏，尤其对他坚忍不拔的心力简直是激赏不已。这几个月我有意冷落了他一下，就是想看看他能否熬得住。他的表现总体不错，一次也没有和我联系过，更没有去找过徐庶，每天都是按照你的建议，上午闭门读书，下午和晚上游走于燕都的各个创业咖啡馆搜集信息。

郭钰笑着插话说道：每天二百元的生活费，扣除房租和吃饭，也就是够他喝一杯咖啡什么的。

海无涯也笑了，说道：再有天分，坐不了长时间的冷板凳，忍不住无待的寂寞，终究难以担当大用。现在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他培养成为统揽一方的角色，下一步再经过三个月的准备后，在南都高点进入、闪亮登场，五年之内要在南都及港澳地区形成系统深厚的资源网。准备工作包括项目筛选、团队打造、资金调度，也包括他个人的定位调适、自信培养、习惯校正。三个月的时间很紧张，你的担子也不轻。

郭钰欣慰地说道：没想到几个月前一次偶遇，竟然发现了一员大将之才。

海无涯摇摇头，笑着说道：他那天是有备而来，并非偶遇。不过你一眼之下就看出他是可造之材，伯乐之功不可埋没。

郭钰有些诧异地问道：有备而来？这小子挺有心计啊，把我们都瞒过去了。

海无涯说道：你知道吗？他背后指路的高人就是俞道长，难怪我们一时没有看出来呢。

郭钰沉吟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海无涯看看欲言又止的郭钰，说道：你是担心他的人品吗？心计和人品不具有直接关联性，心计属于智慧的范畴，有些人天生灵巧却心地善良，有些人虽然蠢笨却心底龌龊。乾明能过得了叶弘道兄一双入木三分的天眼，我们就不必担心。

郭钰松开挣脱着要离去的妞妞，看着它一溜烟窜回屋里，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海无涯有些关切地问道：何故叹气？我猜你肯定不是不相信叶弘道兄的眼力，而是心有所感、情有所系。

郭钰抬头看了看繁星点点的夜空，再次叹了口气，说道：对啊！人生是缘，人生如梦，我是感慨初见他时的那份落魄。

海无涯好像是受了郭钰的感染，也轻轻地吁了口气，眼前浮现出了十个月前初见杜乾明的情景。那时的海无涯刚刚完成了帮助伍明墨脱困的相关事宜，正处在心情闲豫的调整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