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11点多了，燕都八月下旬的夜晚，已经有了几丝刺骨的凉意。一身碎花竹布家常服的郭钰，抱膝坐在运河上郡一号别墅宽大的门廊下，神色间隐隐透着几分挂念和不安。

过了元旦之后，郭钰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有一种怎么抓都抓不住的紧迫感。她心里明白，忙碌和充实是产生这种感觉最主要的原因，每天有着干不完的事情，每件事情都在挑战自我的见识和境界、智慧和才干。

是啊，这八个月里干过的和干成的事情太多了，仅眼前这个刚刚落成一个月的别墅小区，就足以称得上骄人的业绩了。更遑论运河旅游文化集团已然成型，在东南西北中的五大重镇江都、花都、陇都、燕都、河都，都已经有了分支机构，发展态势日渐良好，社会影响与日俱增。还有一天比一天蔚为壮观的散人榜，一天比一天高耸入云的观风台。每每想起这些，郭钰都会涌起一种满满的自豪感。

历经八个月的紧张施工，运河上郡一期工程的四十六栋联排别墅在一个月前正式竣工启用了，另有十八栋多层公寓楼正在紧张建设中。八个月的工期是一种超常规的速度，首先得益于前期手续办理过程的顺风顺水，这个顺风顺水又来自依法经营、精准沟通、多策并举的有机融合，凡事站住理、遇事找对人、有事下功夫，期间的阴阳契合、水火相济，简直可以写成一部精彩的小说。其次得益于别墅采用了最新的建筑技术和材料。几乎没有人能想到，这些远处看来坚固如岩石、走近观之光泽如玉石的别墅，竟然是一种合成了镁的塑料材料制成的。这项技术是一年前海无涯亲自出马，花高价从民间一个发明家手中买过来的。以这项技术为支撑，一家名叫“盐湖之光”的新型建材企业在格尔木开业了，从盐湖卤水和光卤石中提取镁原料，再与树脂塑料合成后加工成房屋建造的各种标准部件。这家企业是与大雪神寺联合投资创办的，郭钰以运河美食名义出资百分之九十，大雪神寺投资占百分之十。聘请职业经理人团队负责日常经营管理，由大雪神寺派人监督。大雪神寺在格尔木的影响非同小可，在外部环境营造上法力无边，走得动官场里的路子，罩得住江湖上的风波，也镇得住经营团队可能产生的歪心思。

运河上郡开盘时，海无涯专门请俞叶弘为小区手书了名字，是四个古意森森的篆字“运河上郡”，并且把产权全部登记在了郭钰的名下。其中一号联排别墅由郭钰和海无涯使用，两人成了相互守望的邻居。二号至五号别墅留作机动，其余的别墅全部由郭钰做主租了出去。租金是市价的一半甚至更低，遇有特殊情况还可以暂时免除。当然，这个举动不是做善事而是济英才，郭钰对租金不以为意，对租客却是非常挑剔的，条件就是“德才兼备”四个字。

目前别墅入住的二十六人，是经过严格程序从三百多人中精选出来的。具体程序分为三步，第一步评的是智识智慧，通过多方挖掘，找到一些生活较困顿、住房条件较差的精英人士包括北漂中的一些青年才俊，形成初步入选名单。第二步察的是品德品行，对这些初步入选名单上的人物进行品德调查和品性测试，调查是秘密的，测试是随机的，总之是要在被调查对象毫无知觉的状况下来做。前两关都顺利通过了，还有最关键的第三步，还要通过制造一些特殊的场景如骤遭无理挑衅、突遇美人垂青、偶然身陷困境等，在几可乱真的模拟场景下考验一下他们，看看他们的定力够不够，也看看他们与湛卢剑的因缘和机缘够不够。

第一步是通过朋友和熟人、媒体和网络完成的，初步圈定了三百七十八人。第二步是委托崔合捧所在的猎头公司和其他专业调查机构承担的，淘汰了一百四十六人，这两步占用郭钰精力还不算多。第三步由俞叶弘和詹洪峰亲自出手，分类施治、有的放矢，针对一百多名初步人选的不同特点，按照“以毒攻毒”的宗旨形成不同脚本、确定不同场景，然后由郭钰旗下新成立的运河影视公司负责操作。这一步设计的极为巧妙，运河影视公司前后动用了十几名专业演员和数十名群众演员，一百多名人选逐个进行下来，正好拍摄了一部名为“红尘万象”的实景电影。

这部名为“红尘万象”的实景电影，郭钰全程客串担当了群众演员，一百多名人选也一个不拉全部面对面观察了、接触了，有的还深入沟通了。这番亲力亲为下来，让她对识人之难和察人之困感受颇深、感慨甚多。

许多人都认为识人察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尤其在品德的辨析上。近些年来，政府专业的用人部门也一直抱怨识人不易，以至于有些人“带病上岗”，受到社会的诟病。关于这个从古到今被说烂了的“德才兼备”，郭钰一开始也有些打怵，还专门找了个机会就此问题与海无涯、俞叶弘等人探讨了一番。

那天是运河上郡项目开工手续全部齐备的一天。郭钰和宋成城都非常兴奋，邀请海无涯和俞叶弘前来作正式开建前最后一次巡视，并约好在运河美食共进晚餐以示庆祝。

冬春交集之际，天气仍是寒冷的色调。运河美食的画舫纷纷降下了密织的轻纱薄帷，既能挡风御寒又不影响观景的视线。那天他们乘坐的是一艘中型画舫，一个白鱼打底的河鲜火锅，配上四凉四热八个下酒碟子，酒是郭钰用十五年女儿红加蛇胆和甘草自酿的保健酒。一个大项目开工在即，几人兴致都很高，不一会儿一坛子二斤装的女儿红就见底了。海无涯看看面带桃花的郭钰和一脸黑红的宋成城，笑着说道：怎么样？酒也半酣人也半醉，正是鸿门宴拉开帷幕的好时候。不过我这会儿不想劳心伤神，只想品尝美味、观赏美景。你们有什么问题就请道长来回答吧，他正好也是运河风情文化旅游公司的天师吗。

郭钰“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嘴里嗔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我还没开口呢，你怎么就知道我有问题要求教啊？

海无涯微微笑了笑，不再说话，望了望河上的点点灯火，专心对付起碟中的一条白鱼来。

郭钰扭头看着俞叶弘，含笑说道：请天师不吝赐教吧。

俞叶弘今天也喝了几杯女儿红，酒精刺激之下，平日的矜持散去了不少，颇有些豪迈气概地说道：郭总考校老道啊，不出题就让答题。好吧，老道就只管边猜边答，如果不对郭总心思，就随时叫停好了。

说到这里，俞叶弘稍稍顿了顿，然后眼睛半眯，缓缓说道：自古识人察人不易，但也不像现在有些机构有些人说得那般神秘那般艰难。识人察人首先是个评定标准问题，在人堆里找神，用人的认知能力和评定尺度去检验神，永远是一件无解的难题。其次是个评判维度问题，不承认先天生理差异，非得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是典型的舍本逐末、舍近求远，自己就把自己搞糊涂了。再次是个评析方法问题，不相信直觉和感觉，又不依靠科学的检测方法，或者把活生生的人概念化、标签化，或者抱着一些老掉牙的方法不丢，最后只会得出一堆含义不清、价值不大的套话。

郭钰眨了眨眼，苦笑着说道：天师倒是未卜先知，洞悉了小女子的心思。可叹天师所言惜墨如金，说得过于抽象了。能不能解释一下呢？

海无涯正好一条白鱼下肚，心满意足地喝了口“女儿红”，说道：先让道长安心吃会儿，我来给你做个注解吧。识人察人一是标准，二是维度，三是方法。标准要实事求是，从道德而论古今中外无完人，关键要看大节、守底线。为什么古人要举孝廉呢？就是认为一个人只要孝顺父母，在道德上就有了底线，就不会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情，如弑君等。从才能而论，不可求全才，有一长必有一短，所谓峰高谷深、尺短寸长。维度上要从自然人、社会人、职业人递次看去，一个人的自然禀赋有缺有亏，后天的社会环境和职业熏陶所能弥补和改变的终究有限，当然这三者要互相印证才好。方法上要相信直觉，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灵决定人的本质，还要充分运用一些现代的科学方法，如心理测试、情景模拟等。当然，俞道长的占卜之术是上苍赐予的天眼，也可归入科学方法的范畴。真正掌握了标准、维度、方法这三点，再有俞道长在关键时刻指点迷津，看人其实不难。

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从别墅里窜了出来，扑到郭钰身上牛皮糖似地撒起娇来。她的思绪也从几个月前的夜晚回到了当下。一边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给小白猫梳理着鬓毛，一边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差十六分就到夜里12点了，海无涯依然踪影全无。轻轻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郭钰和小白猫逗起乐来。这只名叫“妞妞”的小猫跟随她一个多月了，白天只要她在家就腻在她身边，晚上还像个孩子一样睡在她枕头旁，给她带来了不少慰藉。特别是几个月前那段短暂的婚姻破碎后，她把女性心中固有的母性温存都倾洒在了这个可爱的小动物身sh无涯也很能体会郭钰的心境，每晚回来都要逗逗妞妞，和它说几句话。

成为邻居这一个月以来，只要彼此都在燕都，每天晚上郭钰都要等着海无涯归来，陪着他喝杯咖啡或红茶，再说会儿话。进入今年以来，海无涯每天需要干的事情更多，大多数事情郭钰都是执行者或参与者，如在燕都、江都、河都、花都、陇都等地构建安全屋和安全基地的事情，在毫都打造安全城市的基础工作，又如寻找当年燕翔大学四大怪杰之首的爱因斯坦等，她都是全程参与者和具体操作者。有些事情她虽然没有参与却也知道个大概，如海无涯购买下了东海波涛中的一个无名珊瑚岛，拉着俞叶弘去了几次，说是要打造一个别有洞天的神奇地方，名字就叫“冰火岛”。还有些事她不大清楚，如海无涯在河都南部的山区里住了半个多月，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为了啥、见了谁。还如他和一个叫叶青如的女学者在合作研究课题，去年还被网络炒作了一把，可郭钰到现在也没搞明白为什么海无涯对这个课题如此重视，更没有见过叶青如的真身。她看到过那篇调侃叶青如容貌的报道，排除了海无涯因美色而爱屋及乌的可能，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

最近一个月里，海无涯好像更忙了，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外人看不出海无涯的变化，但是郭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两年前相遇时，她觉得他像是一把匣中的宝剑，很有力量感和锋利感，但还没有咄咄逼人的气息和气场。现在她感觉到海无涯在风轻云淡的神情之下，一举一动甚至一颦一笑都隐然有了风卷云舒的气概或雷鸣电闪的气势。她知道这是湛卢剑一天天从无形到有形的直观反映，是海无涯所掌控的资源持续倍增的必然体现。当然，她自己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内外互动的，由内而外又由外而内。时下人好说“内心强大”这个词，郭钰从切身的体会感受到，所谓单纯的内心强大是不可能存在的，没有物质力量的支撑，内心强大就可能会退守为内心坚韧或内心宁静。两年来她以运河美食和运河上郡为阵地，以雄厚财力为保障，以人文理念为纽带，放手发展建立散人队伍，对为钱所困者援之以扶持，对为势所制者送之以解脱，对为思所惑者施之以指点。同时恪守以朋友之礼待之的底线，坚持不市恩惠、不附条件、不求回报的三不原则，让这些人有尊严、无负担地接受帮助。两年下来，朋友遍布燕都乃至全国各地和各个阶层。不敢说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至少许多事情都可以为海无涯分忧了。十个月前她还在无意间为海无涯推荐了一个重量级的人才，就是伍明墨在东海书院相遇的那个年轻人杜乾明。

但是最近郭钰遇到了一个难题，不得不向海无涯求助了。她知道海无涯这两年倾心集聚和打造的力量更丰厚、更强大，用高不可攀、深不可测这八个字来评价，都有挂一漏万之虑、管中窥豹之嫌。俞叶弘、詹洪峰是两座巍峨的峻岭，但是还有许多座像这样的峻岭或隐在云雾之中，或远在视线之外。这些峻岭从海无涯山南海北的行迹之中可见一斑。比如半年前他在新加坡足足待了一个月，结识了一个叫张南启的人，两个月前新加坡成立了一家船运公司，法人代表就是张南启。又如只是耳闻却未曾谋面的乌兹别克斯坦籍学者依古力·莫夫，最近在突厥学研究领域名气大噪，很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势。还如那个华丽转身的伍明墨，不过才到纽约半年多时间，就已经踢开了头三脚，成功举办了第一场中华瓷器展销会，在名声上和经济上都斩获颇丰。再如帮助她建造运河上郡的宋成城，虽然出身微贱、受教育程度也不高，却是个劲气内敛、坚忍不拔的主儿，这一年多他眼界大开、功力大长，眼见得就要鸿雁南飞去独自开创一番事业了。

郭钰心想：如果仅仅是内心强大，显然是远远不够的，或者说这种表述是不够准确的，应该是灵魂强大才对。内心强大，不过是自我认知能力和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到位，而灵魂强大就不单纯是一种能力，而是一种素质和境界了。

打开手机记事本，把刚刚获得的感触记录下来。她准备一会儿和海无涯研讨一下这个问题，听听他的见解。两年间和海无涯研讨问题，是她最珍贵的回忆，也是她最期待的时刻。因为海无涯首先是最好的听众，专注、诚恳、平等、回应。专注不仅是体现在眼神和体态上，而且是真正的心无旁骛，完全沉浸在对方的讲述中。诚恳和平等是一种态度，让对方感觉到自己很重要，自己说的话很有价值。回应的时机、角度和分寸都把握得恰如其分，有时是提醒和纠偏，有时是启发和商榷，还有的时候是一种抚慰和关怀。这些共同构成了一个特殊的氛围，让说话者有遇知己、近慈颜、闻天语融为一体的感觉。

在世俗的眼光看来，郭钰内心深处应该是有一片遗憾，或者叫隐痛。这片遗憾或隐痛就是她的情感生活。

郭钰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经历了一段短命的婚姻，也算有过性生活的体验，但情感世界却是空缺。她素来有一种去心疼一个男人、关心一个男人的渴望和冲动。前几年弟弟未成家，她把满腔的爱意都给了他。去年弟弟结婚了，她的婚姻很快出现又很快失败了，爱顿时失去了用武之地。与海无涯之间可以说是亲密无间，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感觉比亲人还亲、比亲人还浓，但却没有男欢女爱的那种激情。现在想起来，似乎是上年八月两人的毫都一游，就已经让彼此之间的关系定格在亲人加知己的位置上了。自那之后，有那么几个月里，郭钰经常提醒自己不要吃醋。她知道与海无涯的相处中，义和利上都是高度契合，唯一可能产生嫌隙的就在这个“吃醋”上。总体看是她吃醋的概率会大一些，但也不排除海无涯吃醋的可能。这方面郭钰门儿清，因为在警官大学的时候男生多女生少，每个女生都不免被动卷入一些风花雪月的纠葛，尤其是郭钰这样品貌端正的女生，更是众男生重点追逐的对象。虽然因缘分未到她始终没有坠入过爱河，虽然一直享有大度大气的赞誉，但在看到追过自己的男生又转而向其他女生献殷勤时，她仍架不住心头有些泛酸。她知道这是天性使然，无人能够彻底摆脱心底那点儿本能的不舒服。前段时间她闪电般地陷入热恋中，又闪电般地走入婚姻殿堂，海无涯也是有些许不适的。当然，不能彻底摆脱本能的不舒服，不等于可以放任自流这种情绪。要用理性去疏导它、化解它，用感性去舒缓它、抚慰它，实在不行就要强行去克制它，尽量不把心中的起伏翻腾带到脸上，尽量不让这种情绪疯长起来和蔓延开来。

凌晨10分，海无涯终于回来了。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袖体恤，眉宇间隐约有一丝凝重之色。看到抱膝而坐的郭钰时，他笑了笑，是那种略带歉意又饱含欢欣的笑。

郭钰精神一振，嘴里说道：怎么这么晚？不要太辛苦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双手麻利地点火、加水，瞬间一杯香气扑鼻的咖啡就摆在了海无涯面前。

海无涯走上台阶，学着郭钰的样子抱膝在蒲草垫子上坐下，先摸了摸妞妞的头，又端起咖啡杯嗅了嗅，似乎有些陶醉的样子闭了会儿眼睛，然后才看着郭钰说道：深夜归来，有一杯纯正的哥伦比亚咖啡等着，夫复何求啊！

郭钰“噗嗤”一声笑了，说道：你也太夸张了，不就是一杯咖啡吗？至于说到“夫复何求”吗？

海无涯双眼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星，说道：我用的是点睛笔法啊。一杯咖啡寓意了斯人斯情斯景，情由人生，景为人饰，关键是人。

郭钰默然颌首，一双妙目润出两洼清泉。海无涯一时也不再说什么，双手捧杯专心喝起咖啡来。一杯咖啡下肚，他打破了沉默问道：看你似有愁思之色，为何而愁？说来听听。

郭钰反问道：看你也有凝重之意，遇到什么棘手之事了吗？

海无涯说道：正要和你交流一下，估计我们挂心的是同一件事情，都与“心海慈航”有关。

郭钰微微一惊，问道：他们又找你了？

海无涯品了口咖啡，说道：倒是没有直接露面，不过最近一直觉得有人在盯梢，估计与他们有关。特别是从今天晚上的情况来看，似乎有些急不可耐了。

郭钰凝神静气，默默地听海无涯讲述了当晚的经历。

近两年来，海无涯一直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跟踪的人似乎没有明确的目的，更没有明显的意图，只是在偷窥他，在暗中打量着他、琢磨着他，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兴趣。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容许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多，没有采取相应的反制措施。他还有一个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念想，他觉得这些跟踪的背后有童忆衡的影子和气息，开始几次他也实施了反跟踪，希望能够找到如空气一般消失了的童忆衡，可惜到最后都是匿名者委托私家侦探实施的跟踪，线索都断了。后来他就干脆听之任之了，因为这些跟踪的人太稀松了，与其说是跟踪不如说是来骚扰和试探的，用的是《孙子兵法》所说的“怒而挠之”之术，这样的跟踪者不会有多大的反跟踪价值，因此他一直做出一副懵懂无觉的样子，在等待着反击的机会。今天晚上机会终于来了。

今天晚上他再一次实施了反跟踪，因为今晚的跟踪者很有些专业范儿，显然不是那些三脚猫的私家侦探所为。

海无涯今晚难得有暇，约了个私人朋友共进晚餐。地点是对方定的，在永安里七号院附近的小川菜馆里。七号院是一个国有企业家属院，一栋栋几层高的红砖灰瓦小楼，水泥花池、梧桐老树，不见奢华、不失素雅。川菜馆是一家简陋的路边店、夫妻店，临街的板房里摆了几张歪歪扭扭的方桌，女主人四十多岁，小个子大眼睛，精干利索的样子。当大厨的男主人也是小个子，其貌不扬但手艺不俗，鱼香肉丝、宫保鸡丁、蚂蚁上树、麻辣川粉，还有酸菜鱼和三鲜汤等几款招牌菜，样样都是色香味俱佳。

朋友姓梁，年长几岁，家就在川菜馆旁边的七号院里。晚上6点多海无涯下出租车时，他正好穿着圆领老头衫和短裤，慢悠悠地从院子里走出来。彼此兜头碰了个正着，一个喊了声“无涯”，一个有些动情地叫了声“小梁哥”。

和小梁哥一前一后进了川菜馆，找了副空着的桌子坐下，海无涯说道：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你买单了，我请客。

小梁哥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张苍白的脸上已经清晰地刻下了几道沧桑。他没有接海无涯的话头，而是伴随着打量的目光说道：无涯弟今年也三十出头了吧？一晃我们有八年没见面了。

海无涯眼眶有些湿润，抱歉地说道：是我不好。早该来看小梁哥。要说回到燕都也六年多了，不知怎地好像总是在忙，似乎连个半日闲都抽不出来。

小梁哥露出开心的笑意，说道：忙了好，忙了就说明有事业。不像我，就是想忙都忙不起来。

海无涯岔开话题，说道：还是当年的老四样如何？宫爆肉丁，蚂蚁上树，麻辣鳝段，外加一个鱼头豆腐汤，两瓶小二。

小梁哥说道：我肯定没问题，看你的模样现在应该是在大场面走动的，这些粗茶淡饭的你习惯吗？

海无涯略带顽皮地笑了笑，说道：小梁哥何时学会看相了？怎么就能判定我是在大场面走动的呢？我就是个啃书本的学者啊！

小梁哥也笑了，说道：管你在大场面还是小场面的，在我眼里都一样，你就是那个无涯弟。

海无涯拍手说道：着啊！今天陪小梁哥好好喝两杯，不醉不归！

在两个人各自喝完一瓶小二的时候，海无涯左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了一个黑点。不用扭头去看他就知道，这是来自几米外店门口一束审视的目光。这束目光的角度选得很刁，可以把他的侧影尽收眼底，却又不易被察觉。他心头微微一紧，明白专业跟踪者终于登场了。

说到这里，海无涯停住了，看着郭钰问道：说说你那边是什么情况吧？时间不早了，说完早些休息。我记得明天是宋成城返回毫都创业的日子，你不是答应请他去鼓楼街的德华居吃豆汁、黏烧饼、麒麟酥、豌豆黄、姜汁排叉等以壮行色的吗？

看着海无涯有些馋涎欲滴的模样，郭钰忍不住笑了笑，说道：几天前我随口说的话，你却记得这么一清二楚，是不是想去当陪客啊？

海无涯叹了口气，说道：要是能去当陪客，我就不这么惦记着了。不巧明天一早我和人约好了在民族大学的清真餐厅一起喝牛肉汤，只能对你的燕都经典小吃套餐表示遗憾了。

郭钰没有追着问海无涯是如何实施反跟踪的，也没问他明早准备和谁一起喝牛肉汤。她知道海无涯从来都是精确叙事，说出来的情况肯定都是有用的，略去的细节一般都是没用的。她只在心里记住了永安里七号院、川菜馆、小梁哥和民族大学的清真餐厅等信息，然后就说起自己这边的情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