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雨淅淅沥沥的小了,但就是不停,我和白姑娘坐在公交车上,不知道去哪儿,我问她为什么上这路公交车,想去哪里?她回答只是凑巧赶上,没有目的。车从繁华的闹市开到空旷的郊区,到终点站,我重新投了币,又从空旷的郊区往回返。
沿路经过一个公园,公园里有各种不知名目的花草,雨水梳洗过后,愈发显得清新翠绿。细雨之中有两两的情侣撑伞在园中游荡,忽而弄水玩耍,欢笑声便隔着雨幕传过来。
然后又经过一条细窄悠长的小河,河水轻缓,看不出缘尾,有带着草帽的人在河边钓鱼。
天地之间忽然显得落寞。车上只剩你我。
我蓦然想起多年之前的念头,如果这车一直开下去,没有终点,也不停靠,该有多好。
有趣的念头,就是过于荒诞。
这雨似乎猜透我的心思,尽量延长着这段路程。我又投了几次币,在这条路线上往复几回,沿途风景已看遍,只是人物换了又换。
白姑娘明显不想和我说话,独自拿着手机摆弄,我偷眼一瞄,应该是在和谁聊天,我也乐得清闲,不用花心思找话题。
人生路长,轻松苦短。
只是忽然就觉得失落起来。人的本性总是贪婪,在此时希冀彼时,在彼时又怀念此时。就好比那公园中的男女,未必不会对以后的快乐充满幻想,而在河边的钓者未必不会怀念往日的荣光。
白姑娘一心一意看着手机里的花花世界,而我不言不动像个傻瓜。
天色渐晚,我见雨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说,想个对策吧,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语气故意平淡冷漠。
她说,你是经理,你想办法。停顿一会,追加一句,何况你还是男的。
白姑娘这逻辑难得无法辩驳的缜密一次,我是充满佩服。
我说,你这脸翻的可比书快,难道我们已经冰释前嫌了吗?
白姑娘一脸问号,说,不是都扯平了吗?
这脑回路果然清奇。我说,扯平是扯平,和解是和解,扯平就像交易,大家互不相欠,和解嘛,还多少带点人情味儿,你这一路也不和我说句话,我并不觉得我从感情或者道义上有两肋插刀帮你解决问题的责任。
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啊。白姑娘说的很坦诚。
气的我想一招九阴白骨爪抓碎她的脑壳,顺便看看里边是装的水还是粪。
我说,我没办法,我的办法就是等到雨停,各回各家。
白姑娘说,可是天很快就要黑了,要等到什么时候雨才停啊?
听天由命吧。我拢起手来,无所谓的样子。
小气鬼。她冲我翻白眼儿,我当没看见。
待了会儿,她终于忍不住,犹犹豫豫的想说什么,我以为她要讨饶,心里暗爽,总算在数次博弈中扳下一城,于是假装不耐烦,有什么话说,有什么屁放。
白姑娘冷哼一声,说,我饿了。
白姑娘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我的心瞬间瘫软成泥,总算,在这场诛心之战里,我用男人独有的身体优势胜了一回。
我说,你左右看着点,现在是往市区方向走的,一会儿热闹起来,你见有喜欢吃的东西,先记住,等车一停靠,咱们就下车,往回找,不过一定要离着站牌进一点的,听清楚没?
她说听清楚了,就是没记住,你再说一遍。
我恨的牙都磨碎了,重复一遍。
白姑娘听了,说,好麻烦,经理,你这么聪明,这事就交给你吧,我做不到。
我彻底被打败,落花流水。此时落花流水取衍生义。
我心想算了,就这样一件小事,弄的好像临死托孤,没有必要。
于是我抓住矛头所向,说你给我滚远点儿,别挡住我的视线。
白姑娘此刻表现出难得的睿智,说,前边根本没人,你从那个窗口向外看难道不行吗?
我一怔,心想也有道理,不过在蠢人面前显露智商,是优越感产生的基础。于是紧忙从有限的知识库里找原理,灵光一现,我说,你用你的经验想想,算了,你也没有什么经验,打个比方说,你面前一扇纱窗,你离纱窗一米,你能往远处看多少米。
白姑娘侧头想想说,看的到100米。
我说那反过来,你从100米外看纱窗里的内容,你能看到吗?
她想了想说,看不到。
我说,那你还不躲远点。我要离纱窗近点,才能看的远些啊。
又扳回一城。
一间间店铺迎面而来,又刹那而去。看了许久,我突然想到一个终极问题,你想吃什么?
白姑娘面对这个难题似乎更加纠结,嘴里念念有词,从米线,到拉面,到麻辣烫,到麻辣香锅,然后又一个个否定。继而再从自己的食谱里重新编排一系列的食物清单,逐一筛选。
我觉得我这个问题问错人了。我说不用你了,这样,算我为之前的行为赔罪,这顿饭我请,但是吃什么我定,好吧?
白姑娘想了想说,也好,不过我得有建议权。
我有否决你建议的权利。
她胳膊抱在胸前,仰靠在座位上,两条腿想往上抬起,受前边座位限制,没有成功,然后很认真的冷哼一声,并奉送一个冲破天际的白眼给我。我忍不住笑出声,说,白姑娘,你知道什么叫做丑人多作怪吗?
她举手又要开打,我赶紧求饶,说,不打了,不打了,我服你了。
我说,这样吧,天冷,去吃火锅吧。
她眼里立即有了光,连说几个好,还有,我要吃肉。
火锅店里人并不多,虽然天冷,但终究是季节不对,偌大的饭店,只有两三桌客人,我让白姑娘赶紧点菜,然后告诉服务员,鸳鸯锅,先把锅子给我们上来,着急。还有,来半斤白酒,一盘下酒菜。再给这个姑娘来杯热饮。
服务员问那种白酒。然后开始推荐,我不耐烦的从他说的酒名里随便挑了一个,然后催促说,快。
服务员迅速去了。
白姑娘选择困难症继续发作,手里握着勾选菜品的铅笔,用笔杆在眉间上下滑动,想把皱着的眉头划平整了似的。
我不耐烦,说,饿了就快点,要不,饿死活该。
她怏怏的,又有些撒娇似的说,人家不知道吃什么嘛。
我抢过她手里的菜单和笔,随手点了几盘肉,要了个蔬菜拼盘,还有一个菌类拼盘,然后招呼服务员。
白姑娘喃喃怨忿,我还没选呢。
所以说,有机会选的时候一定要抓紧,机会不会永远等你。
她摇了摇头,说,这鸡汤有毒,我不喝。
酒先上来,我招呼她喝一点暖暖身子,她说,我不喝,喝了就走不了路了。
锅也不沸,菜也未上,她就拿筷子伸过来偷吃我的下酒菜。
白姑娘夹了一颗花生,端详一会儿,忽然说,经理,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我抬头说,问。
你为什么这么爱喝酒啊?她慢慢悠悠的将花生送进嘴里。
我没料到她会问这么个问题,愕然回想最初喝酒的目的,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过往。那些陈年往事早被我束之高阁,如今想拾掇清楚,捋清来龙去脉,是绝对不可能了。
我只有回答她,我也不知道,或者遗传,或者养成,总之,喝酒这技能,自己可以解忧,别人可以忘愁。不坏。
我说,白姑娘,你不能再偷我的下酒菜吃了,要不然,这酒没法喝了。
白姑娘被说破,放下筷子说,窃,窃,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偷。
我确实被她片刻的幽默逗笑了。
服务员次第将肉和菜端上来。
白姑娘明显兴奋了许多,锅里水已是沸的,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身上的寒意去除不少。
她咬着筷子头儿,琢磨先把哪个放下锅。
我不理她,自顾将一盘羊肉放到锅里,等水再滚动起来的时候,就下筷子捞肉吃。
白姑娘也不客气,站起来,嘴里说着我要吃这个。然后拿筷子去夹。夹不到就略有沮丧的说,我要吃那个,再去夹。
我好奇问,没人说你很不懂事吗?
白姑娘一边抢着肉,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答我,没有啊。
我说,现在有了。
她情绪并不受影响,说,随便。
我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怜爱,又好像比那更复杂。
我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她说我要吃肉。
我说能刻意的掩饰一下欲望吗?
白姑娘说好啊,然后筷子不停,又捞起一片羊肉放到了碗里。
貌似再有营养的谈话也比不上一顿美食,所以我不再言语。默默的吃菜喝酒。
此间我忽然又想到最初喝酒的目的,或者是为了一桩情事,也或者纯粹因为少年无知。
白姑娘的面目清晰而模糊,在热气相隔之下,若隐若现。
大概是吃的太急,没一会儿,白姑娘就说吃饱了。
我看看桌子上的肉已经消化的差不多,还剩一些绿叶蔬菜,扔了怪可惜,便说,你先缓缓,等会儿消化的差不多了,继续吃。
她拍了拍肚子,说真的好饱。
我说,那就吃不了兜着走。
她哈哈一笑,说,经理,你兜着吧,我怕洒了。
我假装严肃,说,你还知道我是经理呢?跟经理说话的时候,不要嬉皮笑脸。
她果真板起脸来,装作聆听最高指示的样子。
我想了想,说,你觉得这世界如何。
她明显没听明白我的意思。狐疑的看着我,就像看一个神经病。
我只好变化一种说法,你觉得这世界对你怎么样。
不好。白姑娘这回是听懂了,不过神态间有些惋惜,垂头丧气的说,我最近感觉事事都不顺心,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吧,还总是被挤兑。说完幽怨的瞟我一眼。
我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白姑娘摇头说,我太笨了,想不到。
我说,那我就给你上上课,你之所以如此坎坷,完全是因为你不知道如何隐藏自己,你总把你最锋利的一面暴露人前,却不知道伤人同时,也伤自己。人如果想活得好些,城府一定要有,但--也不宜过多。
白姑娘摇头说,经理,你说的貌似很有道理的样子。
我瞥眼见白酒瓶上的贴纸,上边居然有个不错的文案,也还挺合时宜,是这么写的。
每个人都想成为别人世界里的主角,但大多数时候,都会沦为他人生命中的路人。
什么意思。白姑娘莫名其妙。
意思就是说,你如果想成为别人世界里的主角,就不要做你自己。要做别人眼中的你,而不是你眼中的自己,明白吗?
那我该怎么做?
改啊。
白姑娘想了想说,算了,太难了,我不改了,我就做配角也挺好。
烂泥扶不上墙。我说。
白姑娘说,那样好累啊,你不觉得吗?
我说,不觉得,好像已经习惯了。
我想,我们被世俗所绑架,却还觉得世俗好,在俗世中追求世俗的价值,以求达到某个世俗的目标。我们清楚这世俗的卑劣,却没有勇气去挑战它,只好受它蛊惑和麻痹,逐渐适应它,甚至不惜去谄媚逢迎它。
白姑娘初经人世,可能对这些丝毫无感。我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那个时候,我陷入深深的孤独之中。你想让某个人理解你,但这个人偏偏不愿意或者不能理解你,你只能自说自话,自我开解,实在是百感交集的事。
酒喝的略带苦涩,我一边贪恋着这不谙世事的姑娘的纯真有趣,一边又受困于心中无数念头的无处倾诉。
白姑娘靠在椅背上,摸着肚子说,不吃了不吃了,撑死了。
我将杯中酒饮尽,说,好了,咱们走吧。
出饭店门口,天已经尽黑下来,路灯亮起,在细雨中透着朦胧安逸的柔光。
我说,我送你回家。
白姑娘说,不用了,我家挺远的。
我说,正因为远,才要送。然后让她在门里避雨,我去路边打车。
白姑娘的家确实不近,车开了大概四五十分钟,已经到城市边缘。
我问还没到?
她说,还有一会儿。
我醉眼朦胧,但意识清醒,看着周边的环境渐渐萧条起来,说,怎么这么远。
白姑娘点头说,是啊,就这么远,我哪儿知道为什么。
我想想也是,愚蠢的问题。
我问,那你每天都怎么上班啊?
白姑娘说,坐公交车啊。然后开始讲怎么坐,到哪倒车,倒几次,再在哪儿骑共享单车,用多长时间等等。
我笑着说,那不是很辛苦?她马上点头,像说到痛点。
我问为什么不在市里近点的地方租房,她说,不行,没钱。说完懊恼的说,真讨厌。
我没反应过来,疑惑的问,什么讨厌?
没钱啊,没钱的日子好讨厌。
我深有同感。
我将白姑娘送到单元门口,说,再见。
她突然扭捏起来,好像有什么话说,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问,还有事儿?
我们算是和解了吗,现在?
我哈哈一笑,说,谁会和一个小孩子较真儿。
白姑娘娇嗔道,你才是小孩子,你们全家都是小孩子。
我不再与她胡搅蛮缠,说赶紧去吧,见她进了电梯,我转身到夜色里。细雨绵密,淋到身上,酒醒了许多,回想这一天的经历,有种恍如隔世的幻觉。
那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独自在不知何处的某个集市上漫无目的的行走,周边景物一片模糊,能听到人声,却找不到说话的人。只有正前方的一点焦距,一张张陌生的脸在仅有的那一束可见光里晃来晃去,但都无法让我拼接出他们现实中的模样。
白姑娘的面目忽然出现,我的目光随着她移动,想招呼却口不能言,想追上去,双脚却被钉在原地,我眼见她从我的视野里忽然出现,又迅速远去,伸手要去抓取什么,都是虚无。
午夜梦回,努力追忆梦中细节,只记得她回眸一笑,灿烂了整个世界。
那晚梦醒时看到一条微信,是白姑娘发的,内容是,到家没。晚安和一个表情。
我心想,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