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他不得不面对的无奈,即便是不想面对的伤疤,该挖出来的时候,再疼也要动刀子。
关雎和璐郡王在“船坞”门口下了马车,沿着湖边的石径,朝湖北岸走去,关刀在那边有一个小院子,只是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隔几步远新建了一个小厨房。种了一圈铁篱笆当围墙,和船坞之间有一片芦苇,正好挡住食客的视线。在这里伺候牛大娘的,是两个女暗卫,牛大娘不要丫环,打扫做饭都是自己动手。
几根竹子编的院门,站在外面一目了然,屋檐下栓着一条大概一尺长的黑色小奶狗。好在曲园治安好,游客活动范围也是有限定的,否则就这种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住处,躲得了谁?
“阿蒙这空城计唱的好,这一看就不像是个窝藏点。”璐郡王扫了几眼周边,果然有暗哨。
关刀派来的女暗卫当然认识关雎和璐郡王,一个引着他们进去,一个先去禀报。牛大娘正在堂屋里临窗的大桌子前面抄书,闻声搁下笔站起来。
“牛大娘。”关雎拦住牛氏没让她跪下行礼,“咱们是老熟人,不必如此客气。”
“礼不可废,再熟也一样。”牛氏还是蹲身施了一礼,才请两人坐下,“早该去谢过您和关夫人的。”
“我们也真没想到璃儿是您女儿,否则早该去信告知,免得您担惊受怕。”关雎可以想象这一年她有多担心。
牛氏苦笑,“我得说,幸亏你们不知道,没把璃儿送回去。”只要女儿平平安安,她受再多苦也甘之如饴。
关雎了然,“您安心在这里住下,有什么事打发人去告诉我一声,缺什么也尽管开口。”
牛氏轻笑,“这里什么都好,我倒是没想到,世子爷安排这些琐事,这么细心。”夸了关刀几句,关雎谦虚了一下,才转入正题。
“牛大娘,今天过来,是有点儿宣同的事想跟您请教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关雎知道自己开口,人家再不愿都会说,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如果您不想提起伤心事也没所谓,我派人去趟宣同其实也一样。”
牛氏摆摆手,“没什么不能提,也不是什么伤心事。当我决定离开的时候,过去的事就已经抛开了,不然我肯定是留下跟他们抱着一起死,而不是放过我自己,也放过他们。”一别两宽,各自心安。关雎暗赞牛氏豁达。
“那我们就直言了,那个云飞,为什么会让女儿到总兵府为妾?您有没有查过这件事,云飞是副总兵,他的女儿,即便是庶女,也不难找个好男儿做正头夫人。”关雎也就不客气了,有话直说。
牛大娘很平静,“云家的事不难查,宣同其实知道的人很多。云副总兵去任职的时候,并没有举家一起去,他的夫人和嫡子据说回了原籍,身边只有两三个姨娘伺候着,而管着云府内院的,是他的庶女云飘飘,当时只有九岁。听云府的下人说,这个云飘飘的娘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云副总兵当她眼珠子般疼着,不知道京城有没有这种传闻?”
关雎看向璐郡王,当然没有结果,璐郡王苦笑,“以前爷压根没把云飞当回事,就算关注也是他在京营的动作,谁知道他有几个庶女。”
“云飘飘管着云府,据说内院打理的井井有条。郡王妃也知道,宣同不是小地方,文武官员众多,这么个听起来很能干的副总兵府小姐,即便是庶女,求娶的人当然也不会少。可是云飘飘一个都没有看上,连参将家里的嫡子都看不上。”牛夫人看起来确实是做过功课的。
“参将家的嫡子也不要,看来心气很高,但却愿意委身做妾,只要权势了?”世上这样的人,真的不少。
“前年云大人过生日,徐总兵去他家喝寿酒,认识了他家珍藏着的娇花,不但色艺双绝,还是管家理财的一把好手。”牛氏还是叹了口气,“一个是青春可人的美娇娘,一个是大权在握相貌堂堂的上位者,一拍即合,什么家庭,妻女,统统无所谓,有了美女,还怕没有老婆孩子?”
“这个云飘飘如果碰上张都督家那只竹蜻蜓,一顶能够臭味相投,惺惺相惜。”关雎突然就想到了另一个不安不顾要嫁给年纪可以当父亲的美女。
“等不及年轻人奋发图强,那就只能忍受功成名就的老男人了,少年英雄,天下能有几个?真是戏看多了想多了。”璐郡王嗤之以鼻,要权势富贵,要一步登天,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云飘飘进府的时候,我还真没想到她的胃口这么大,竟是要把徐府收入囊中。等到我查清楚弄明白,璃儿已经被带走了,没有女儿,徐府于我有何意义?我知道徐必胜舍不得云飘飘,所以我拿她的命换来了一纸和离书。”牛氏说到这里,有点儿小得意,也有点儿惋惜,“和离之后,我也不是立刻就离开宣同,出城之后我偷偷潜回,在城里住了半个月。一来我需要再次确定花嬷嬷离开的方向,我不能走冤枉路耽误救璃儿的时间。二来我不知道云家会不会派人追杀我,还是避一避的好。云飘飘抓住了徐府的管家权,一点儿顾忌都没有,立刻大刀阔斧大清扫,重要位置换上她自己的人,连本家那边也波及了。云飞看来也是有准备,几乎是立刻就给她补了大批的嫁妆和陪房。总兵府,大概已经不姓徐了。”
“真是不讲究,也不知道等几天避避嫌。”璐郡王撇嘴,云飞还在京城那会儿,正是他热衷于成为绝世纨绔的时候,云飞是个老好人,不起眼到擦肩而过璐郡王都未必会留意到他,家里也没有好到出众或坏到出众的孩子得罪过他……,若不是后来抓到他的私生子,又查抄了他外室开的青楼,自己早就把这人忘到后爪哇国去了。(关于云飞外室,在第46章出现了一会儿就领盒饭了)
“讲究就耽误事了,不立刻给人,怎么把总兵府里里外外换上自己的人?”关雎问,“徐家族里的事她总插手不了吧?”
“徐家都是武人,不怎么讲究是真的,但是也不会听一个姨娘指手划脚,而且这个姨娘还是瞎子都知道有问题的。她做的那些事,我可没给她捂着,一查出来就通报全族了,有好些事情还是徐总兵的弟弟们帮忙查到的。”牛氏冷笑,“我还没离开宣同就听说了,总兵府可以交给云姨娘,族里管不了,但是徐总兵不能把她扶正,除非他自己辞了族长的位子。但是,”牛氏话锋一转,“徐总兵现在还是族长,很多事情他们只能听他的。云飘飘是不是族长夫人,关系不大。”所以当不了族长夫人没关系,枕头风一吹,照样能左右徐族人,照样没有人敢得罪她。
关雎和璐郡王对视一眼,总算明白关定为什么一回来就奏请把徐总兵调走了,他可以自己烂掉,但是不能把对北疆军很重要的徐家人全部带歪。
“云飞到了宣同以后,口碑如何?”虽然知道这个关定必然是很清楚,关雎还是顺口问一下,角度不同,看法也就会有不同。
牛氏沉吟了一下,“在出这件事之前,我决定他是个老实人,到了宣同也没什么建树,徐总兵私底下还说,难怪他会被调到宣同,太过木讷随和,成不了一方主将。对他家里,大家也多有同情,觉得他夫人定是嫌弃北地清苦,不愿同去,家里可不就是只能交给女儿打理了。”
“云夫人……”关雎转问璐郡王,“你们京城的人都觉得我们宣同是乡下,是不毛之地吗?我回京之后跟人交往不多,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叫我乡下丫头。”
璐郡王嘴角抽了抽,有一个引领京城拳头界的老娘,开了间引领京城潮流,让大媳妇小姑娘趋之若鹜的“流光墟”,刚回来的时候姐弟倆成天绑一脑袋大大小小的珍珠,衣着不俗,出门白马金鞍,谁瞎了眼去说她是乡下丫头?不过,关刀骑猪逛街那次除外。
关雎也没要他回答,自顾说下去,“不过我知道四表嫂刚从凉州回京的时候,参加宴会就被一群小姑娘当成没见识的野丫头攻击过,她才去了西北几年而已。”所以云夫人的确有可能因为嫌弃北地荒凉而不肯去宣同?
“京城贵女,确实是不一样。”牛氏很公平地夸了一下,“我见到云飘飘的时候就想,难怪徐总兵会被迷得神魂颠倒,能写能画,能唱能跳,见识过人,还有一手好箭法,说不上百发百中,但也可以说是武艺出众了。别说是总管家的花姨娘了,整个宣同的贵女,怕是没有一个能望其项背。”
好嘛,这么一多才多艺,什么都玩得来的小美人,搁徐总兵那个没见过世面又有纳美之心的大老粗面前,不神魂颠倒才怪。
“牛大娘可会画像?我对这美人,可好奇得紧,得见见世面才是。”关雎挠挠下巴,这个真的是不情之请了。
牛氏愣了一下,略感抱歉,“画画我是画不来的。小时候跟在哥哥后面,就爱打打拳,琴棋书画没一样会的。跟母亲去做客,被亲戚家的女孩们笑话,可是琴跟画对我来说太难了,我母亲就说,那就看看书写写字总行吧,才把这字练起来的。”想到父母,心下黯然。
关雎看她的样子,忍不住说,“如果您想给娘家去信,我可以安排人帮你送去。”
牛氏勉强一笑,“不了,多年没见,我不想一见面就让她们为难,也不想离开璃儿回西南去。等璃儿再大些,不怕徐家人要带她回去,我再去见父母兄嫂。”牛家的人可以把牛氏接回去,妥善安置,甚至会为了她跟徐家干一仗,但是小土豆如果不小心被徐家的人知道,只有被接回去一途。
关雎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得失,斟酌了一下还是提醒她,“我叔姥姥跟叔姥爷回来京城定居,经常会到曲园来。”多的也就不必说了。谢家二太夫人关雎见过几次,是个豪爽的老太太,看起来也很正直。但是再豪爽再正直她首先也是徐家的人,说真的关雎现在也不放心让小土豆回去,那个云飘飘不是善茬。再则关刀跟关茅都揪着小土豆不放,到时伤了自家跟叔姥爷家的和气,哪怕只是心里又个疙瘩,也是一种遗憾,所以就当不知道罢了。
牛氏想起那个很喜欢自己,对自己很好的谢伯母,心里更不得劲,“如果是平时,哪怕是和离了,我也得去给她老人家请安,只是现在……”
关雎拦住她的话,“您不用多想,我们都明白的。”一切都是为了那只小土豆能平安长大。
“谢谢,谢谢你们。”牛氏想到女儿如果独自在徐家,不知道会被怎么对待,就对愿意收留他们的关刀感恩戴德。
离开牛氏的小屋,关雎跟璐郡王交代了江路去办事,然后遂了璐郡王的愿,两人决定在这里用餐,再去跟老活宝请安顺便请教一些事,然后慢悠悠回家就好。至于家里的老老少少,关刀大舅爷大包大揽,给承包了。
在曲园里的两家饭馆,关雎更喜欢建在湖上的“船坞”,只是才刚走上木桥,木马就跑过来迎接,“郡王爷,郡王妃,世子爷带着少爷小姐们都在,小王爷小郡主也在,您两位是不是跟他们一起?”
璐郡王果断说,“跟我们单独找个雅间,离他们远点。”
关雎更放心了,他们都在外边玩,府里就安全了。不过来得还是比较突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这会子跑出来,都穿够衣服没有?”
“郡王妃放心,都穿的圆乎乎,还带着备用的呢。”木马回答,“今天是要给卫国公府的孙少爷践行,人都到的挺齐的。”
关雎跟璐郡王什么都不想说了,“知道大表哥要去宣同不过五六天,他们已经践行几回了?”
“隔天一次,今天正好第三回。”璐郡王大笑,“谢玉璋二月才启程,他们还可以给宥哥儿践行个二十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