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赤髓铸成之前,总共失败过多少次,死过多少人,你可知,铸成之后,它又重新熔锻过多少次?”
“几……次?”他有些难以想象,一个人以身殉刀,烈火焚寂一次就应是世间难以忍受的煎熬,若是往复多次,那她……
“那时,拂晓、龙牙诸多利器层出不穷。
江湖上各个铸器大师也都纷纷效仿,杀生殉剑,只为能铸成世间最好的武器来证明他们自己。
其中有一人,引古荐之法,独辟蹊径,开创了一种新的法子,搜寻来至阴体质的人与至阳体质的人一起投入刀剑冢,让清浊双魂注入同一把刀里,双魂相互牵制,却又互相激促,来达到寻常刀剑所到不了境界。
最终,赤髓铸成之日,尽断天下神兵。”
“那人可是千年前的一代铸器名师萧夫人?”这赤髓的渊源,他至多只能追溯到师祖月印居士那里,至于再往前因何而承袭,似是与那铸器世家萧氏有不解之缘。
“自然是萧氏,不过后来他们发现赤髓有极大的瑕疵,让他们不得不忍痛封刀禁术,后世子孙一律不得再开灵刃祸及无辜,从此,开灵刃之法除了萧大师的传人,再无人知晓。”
听到这里,顾影突然想起来,数日前鬼头张在铺子里对他说过的一席话,似乎提到过什么萧大师、萧小妹之类的,以他江城双鬼中鬼匠张氏的名头,也许这两个萧氏有什么瓜葛也说不准,那……那个假的七齿穿魂钩,也同样牵扯其中,这其间关系错综复杂,面前的这个人,又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你以为,迷影生死门,指的是黄泉路么?”她侧头瞥了一眼那个无字的碑椅,轻咬嘴唇,“这里,从来都不是什么人的墓,要说是的话,那便是我的吧。”
“这里,是萧夫人的刀剑冢?”
她久久不说话已然是默认了,只是有些话郁结于心,不足为外人道,“你所看到的那些尸骨,都是萧大师祭灵失败的边角料。
说这里是刀剑冢,是因为在这里,人,从来都不值一提。
赤髓既生于斯,也必将长眠于斯。
有人处心积虑的想要挖掘出这里的秘密,你觉得,他要的是什么?”
“那你……”听了这许多,顾影发现他最想知道的还是赤髓又熔锻过几次,为什么会反复重铸这么多次,可是话噎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我便是那赤髓中的瑕疵。”
她的笑容依旧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有些俏皮,但更多的却是明媚的光芒。
“你知道的,双魂之法是那臭老头一时兴起想出来的花花肠子。
无据可依,无理可证,无法可修。
所以赤髓一直戾气过重,越是见血越是嗜血。
这弊漏之处在多年后渐渐显露出来,试想,一把有缺憾的刀,可是镇压不住灵力聚萃的双魂的。
浊魂守戒,一直潜藏于刀中,而清魂灵动,每次分崩离析后就被重新熔铸一次,不断焚化,不断重生,此消彼长,不入轮回。
这化骨的滋味,我也不过尝试了数百次而已,早该习惯了。”
同样是百转千肠的煎熬,这世上也许只有她一人,才能真正理解他所饱受过的折磨。
原来,他还不是孤零零的一个,有人和他一样,苟活着呢。
顾影刚开始对这女子有那么一丝的惺惺相惜之意,却又听到了她在一旁嗔笑,笑得像个骗走了别人手中糖果的孩子,她笑得越是开心他便越是生气,“你又在说谎?”
“你猜。”
女子在地上翻了个身,耷拉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着顾影,眼睛中带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玩味之意。
“……”
看着顾影许久不作回应,她觉得无趣,便又自顾自地说着,“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我来说故事,你来猜是真是假,怎么样?”
“我不猜。”
“他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古板无趣的儿子。”这小姑娘嘟着嘴喃喃着,看来不管她怎么说,对面的人都不再陪她玩了,“你这人真奇怪,对你说真话你倒是不信,假话却听得那么认真。”
顾影真是无言以对,泼皮无赖也得有个限度,明明是她先说了谎,让别人先入为主觉得她本就不是一个会说真话的人,现在反倒是怪罪起他来了,“那你说归说,又笑什么?”
“往事不堪回首,我不笑,难不成还要哭给你看么?没有人会帮你的时候,当然就只能自己苦中作乐了。”
他无言以辩,只能转了话题,“那另一个呢?我记得,是在绝顶峰之役后的三年,赤髓才变成了一把杀不了人的刀。”
“另一个……”她脸上流露出一种很得意的表情,像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让人捉摸不透,“换做是你,你若在一个不足方寸的地方被囚禁了千年之久,出来的第一件事情,是去做什么?”
“杀人。”顾影回答得很干脆,其实他更想说,逢人便杀。
“他应该……会过得比你好吧。”她突然站起身来,虽然手脚依旧被那青藤枝蔓捆绑着,可是看起来却不似方才那样手足无措了,“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么?”
话音未落,顾影却觉得身上已经开始僵硬麻木,又是前夜的感觉,整个人动弹不得,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恍惚,一层一层光影交错,惹得人眼花缭乱。
他看到面前的女子双眼中隐隐闪着殷红的光,看到她身上的青藤枝全都化成了灰烬洒落一地,看到,从四周岩壁中走出来的那一群群原先已经融化了的几俱行尸。
“因为,死人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透露出去的。”这个女子轻快地蹦跳到顾影身前,脚腕上的银铃声还在叮当作响,她轻抚了一下顾影右脸上那道被藤枝抽开的口子,又伸出双手捏着他两边脸颊上的肉,“这里可是我的地盘,莫要喧宾夺主。”
“你明明……”
被捏着脸颊的顾影说话间口齿有些不清晰,而且这声音听起来,很不符合他想让别人看到的样子,话还没说完便闭上了嘴。
他看的清楚,那半截藤枝的确能束住她,当生命力逐渐抽离她的身体流入赤髓时,他也能真切的感觉得到,可为什么她现在的样子却若无其事。
“花开花落有穷时,这里的东西也一样,有生,则必有死。”她凑近了顾影的耳边,声音轻柔却又字字诛心,“你只见其生,却未闻其死,殊不知,死了的东西就是死了,永远都不如活着的。”
“是我疏忽了。”
顾影也自叹了一声,他怎么忘了,万物皆有一死,他用这断尾求生的半截青藤枝本就已是死物,用将死之物去缚生灵,又怎会长久。
那些自以为已经掌控了的时局,都不过是暂时的。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不论是什么样的人,纵使他爬得再高,也终将被替代,谁,都逃不过。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教训。”
她边说着,边慢慢地向后退了去,而迎上去的,却换成了那一俱俱枯骨。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顾影的余光瞥见一个行尸在他的左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撕下了一整块皮来。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尖牙在他身上撕咬,他感觉身上的血肉在一层一层被剥离,与他在无名小镇中看到最后的景象并无他异。
“你懂得规矩,想要学会些新的东西,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她的食指轻扣在下唇,依旧是那般天真烂漫的笑靥,眼眸中澄澈的萤光倒映着丝丝红晕,明朗的笑声在墓室中回荡,笑得那般甜美醉人。
“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