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只是和你玩玩。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是生意。”
陈赞文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说不害怕也是骗人的。要是没有开门的话……一连串的“要是”不断发酵,在方延凯说这句话之前,这串链条到了“要是没有报考凌川高中就好了。”
已经废弃了很久很久的放映厅。所有的物件上都是灰尘。大量大量的座椅,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就堆在后面,彼此倾轧,就像是揉成球的纸团一样,看上去就让人不舒服。
走到这里的每一步都踏在纸屑和污水上。
陈赞文抱紧自己的手臂和外套。
好冷。
是因为硕大的电影院只有……四个人吗。
好冷。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偏偏是他呢。是别人不行吗。
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他昨天视而不见吗?
幻灯机突然打开,陈赞文就像是惊弓之鸟。黑灰白的来回跳闪,电闪雷鸣一样刺激着他的神经。
黑色的幕布一瞬间就完成了漫反射。处于熟悉和陌生之间,那是曾经见过的画面。
是父亲工作的地方。
凌川新材料研究所。
“我知道你爸爸是凌川新材料研究所的研究员。据我说知,官位还挺高的。”
方延凯说。
陈赞文稍稍睁大了眼睛。
不行。不行!只有这是……绝对不行的……不行,不能……不能扯到父亲……绝对不行……
“我希望我们能进入凌川新材料研究所。你就和你爸说我们是进去参观的。之后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是因为……是因为他帮他跑腿不积极吗?是因为他每次都哭丧着脸吗?是因为他胆敢反抗吗?是因为他出手打他们吗?
不然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要这样说呢?他为什么要提这种要求呢?
求求你,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我没时间和你说废话。”
“回答?”
“我要你的回答。”
“我说我要你的回答!”
方延凯冲上来、抓住他的领口。
陈赞文根本无从反抗。无处反抗。亦不懂如何反抗。他伸出手,但是什么也抓不住。就像是在湍急的深不见底的水流中一样。
他就像是生活在湍急的深不见底的水流中一样。
他尝试过,他真的尝试过,可是周围连一根枯枝都没有,难道这是他的错吗?他也尝试过随波逐流,放任自己沉到水面之下,可是无止境的下坠又是那么的令人恐惧。
向下落到不了尽头,向前追赶到不了前方,任由水流带走去不到大海,也没有栖身的船只或者木筏。
只是漂浮在水中罢了。
这双手,水面都抓不到。
方延凯把他扔出去。就像是丢掉不再需要的玩具。
他又走上来。他抓住他的头发。很痛。真的很痛。
所有的痛觉都搅在一起。和他的声音一起:
“我要你的回答!”
“还是,你想再打一架?你那时候不是很凶吗?你不是很得意吗?你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使者?还是别的什么?”
他抓着他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把他提起来。
陈赞文不敢去看他的脸。
他什么都做不到。
就连生出怒意、生出恨意都做不到。
他只是渣滓罢了。
“……对不起……”
陈赞文说。
除了这三个字,他还能说出什么呢?如果他想要的是钱,那就给你好了……如果他想要的是他的示弱、那么就投降好了、如果他想要的是他的尊严、那么就低声下气好了——
他错了,即使行动也不会产生任何的变化,他根本承受不住报复。他就不应该有什么希望,只要不变得更差就行了。
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你说什么?!”
“对不起……打了你……我……我再也不会了……你要钱的话……我都给你……你想要什么都……我……”
陈赞文近乎呜咽地说。
他已经明白了。他只配看着地面。
他只要能看着地面就好了。
无论如何,也好过被抠出眼珠,不是吗?
“你能打我?!那是老子让着你!”
方延凯抓着他的脑袋、往前排的椅背上砸去——那里可没有什么真皮。只有坚硬的、黑色椅背。
整个世界都在震荡。
他感觉一股温热。是血。
血的温度会比他的体温还高吗。
方延凯把他扔到地上。
他被从家里拖出来的时候是第一次,刚才又有一次,这是第三次。
哦,他在那个十字路口还摔了一跤。这是第四次。
即使没有人推他。
“我问的是研究所的事!你只要回到是或者否!或者你自己拿二十万出来!”
但是只有这件事……这是不可能做到的。父母的钱又不是他的,父母的工作也不是他的工作……
只有这个是不能做的。
如果他要的是钱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可是……我做不到……”
“那或者这样。”
陈赞文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这句话。他只是在算自己能拿出多少钱。多少属于他的钱。他能交给他多少钱。
像是个奴隶一样。
命运就是沉睡的奴隶。
醒不来的奴隶。
“一千……我……我只有这么多了……”
近乎哀求一般,陈赞文这样说道。
这时,方延凯却好像安静了下来。一直处在恐惧之中、刚才头部又被重击了一下的陈赞文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他还是看懂了那个信号。
掉在地上的一缕头发。
面包车。
陈赞文睁开眼睛。
他可能说谎了。
他怎么会不恨任何人呢。
他当然是恨的。
他憎恨很多东西。他憎恨枪炮。他憎恨不公。他憎恨战争。他憎恨恶人。
但是他列举的任何一样东西,都不及他憎恨自己。
他想起来了。
他的口袋里放着一把匕首。一把小刀。一把尖利小巧的凶器。
陈赞文站起来。膝盖在地面上摩擦。双手都在颤抖。
小刀握在手里。
这种感觉好像并非是第一次。
血从他的额角上流下。模糊了视线。
但是,他当然还能看得见了。
他和他夸张的腰带,夸张的发型,以及耳钉。
腰带上写着。
honest.
方延凯不知道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但是有一点是已经知道了。那个家伙的眼神不同了。
一闪而过。是光。
然后,他听见了,他确确实实地听见了,他听见这个一直匍匐在地的垃圾,这个一直低声哭泣的弱子。他听见了他的声音。
铿锵有力的声音。
他听见他高声喊道:
“iamthesoulofmysw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