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眼前的树林,想起了小时候钻过的原始森林,白雪皑皑,披着银白铠甲。一片银装素裹,高耸入云的参天古树几个人都环抱不及。与这川蜀的山不同,潮湿的空气,不知名的小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和你来个迎面飞进嘴里。泥泞的山里没什么足迹,也许是地震改变了样貌将他们掩埋,杂乱的树木被大地扭曲的东倒西歪躺着,靠着。这里原本应该会很漂亮,可现在已被撕裂的满目疮痍,裸露在地表的沙土和周围的绿荫形成着鲜明的对比。来的路上有的地方已经形成了地震造成的堰塞湖,河水也已经改道。余震还在肆虐,一次次的袭击着地表上的一切生命,人类在这种情形下会自然的想到尽快逃离,而我们却在背道而行。我真的不认为这个时候会有人想到多么崇高的理想与信念,一切都始源于人类最原始的本能,要么逃离,要么去救助你的同伴。我选择了后者,我不是高尚的,我也不是在做该做的,只是在做能做的。
我靠在树旁很疲惫,那些兵比我更疲惫,起码我不用背着沉重的物资和抢险工具,而我只带了一捆绳子。短暂的休息后天总算亮了,雨没有停但至少可以让阴湿的山里没那么冷了。这个时候要是有杯热水该多好啊,我想着。可有的只是压缩饼干和冰冷的矿泉水,这已经很不错了,里面的人也许连这些都没有。我们继续前进,塌方,泥石流,余震,肆意的在这原本美丽富饶的天府之国肆虐着。自古就有古道难,难于上青天。真的不知道穿过多少陡峭,悬崖,有的人鞋子甚至已经泡得有些发烂了。
坦白说,事后我曾在网上看到过有人质疑救援不力的帖子与评论,我很气愤。那是你没有去经历,所以你无法想象到有多艰难,泥石流冲垮了所有道路,车子开不进去,靠人徒步,你背着几十斤上百斤的东西去试试?前面一部分人走过的一段路,等后面的人再想从刚刚的地方走就已经走不过去了。塌了。明白么?
飞石不知什么时候就从你脑袋上划过去落到下面的悬崖下,进去的人当时没一个怂的,因为根本就不知道害怕了。事后再回想起时才明白,那是在拿命和灾害对赌。
十四日清晨我们进入了映秀,我找不到任何的形容词去描绘,如果一定要概括,只能说,那是一个人间炼狱。我不敢用尸横遍野的词汇,因为,那是一片残垣断壁的废墟。看不到生命的存在,远处的山峦支离破碎,森林与裸露的岩石一道道沟壑纵横形成独特的地貌冲击着你的视线,走在泥泞的地面四周尽是无助的人们和倒塌的房屋。钢筋、水泥、木板、散落的生活用品、全部沾染着鲜血。我真的记不清进入时那些朝我们冲过来的人们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在哀求,“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空气中夹杂着尸体的血腥味很难闻,可他们每一张脸在我的脑海里都格外清晰,泥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凝干了的血迹在他们脸上,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由他们拽着我,哀求着我,我只是傻傻的愣在那里,看着眼前凄惨的一切。
“听我命令,学校,居民楼,优先找到!先找喘气儿的!”一声简单粗暴的命令把我从空白中拽了出来。如果有人在那个时候还可以打官腔高举什么大旗,我觉得,那一定是电视剧看多了。
我和我所在的连被带到了一所学校,水泥楼顶已经垮塌压在一片废墟之上,最下面的一层从外面看去更像是一层粉末,撬棍和手是最实用的工具,我们搬开断裂的水泥板,敲打着钢筋。“有人吗?还活着敲一下,”然后静静等待着回音,我们期待有人活着。这样经过了数十秒,没有声音就换到了一米外的地方。一寸一寸地搜寻着。遇到有课桌痕迹的地方,就用手扒开。我闻到了余生难忘的一种味道,有一点点腥和腐烂的气息,下面应该有人,我和几个兵搬开了一块大水泥板,钢筋已经被撕裂,我看到下面有一丝光亮,说明下面有空气,如果有人,也许还活着。我顾不上可能随时会出现的二次垮塌,钻了进去。
“小高!!小高!!”后面的人喊着
“有人吗?”
“有活着的吗?敲一下。”我大声喊着。
也许是过于急切,我似乎听到了微弱的声音。“有!!有!!这可能有活着的!!”我边退出来边喊着,我们开始拼命的扒开那片废墟,沙粒、木屑、钉子、这些在钢筋水泥面前显得微小的东西让我的手一点点出血,手套上面已经泛红。我们不敢过于大力的撬动,怕砸到或压到些什么,只要手指可以插进去有着力点就开始齐心协力地挪走。我挖出了我遇到的第一个,身体残骸。一只断了的胳膊,只有一根手指,其余的四根已经不知所踪。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到人类的残肢,冰冷、腐臭、与电影里不同,没有血淋淋的一幕,血早就流干了。从胳膊的粗细上我猜测那可能是一个成年女性的手臂,也许她是一名年轻的女教师。我把它放到了下面一个门板上,如果她的家人还活着,或者可以认领。如果找不到尸首,至少可以下葬。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没那么恐惧了,扒出一个活的是我唯一的心愿。但你以为人类不惧怕恐惧后眼前的景象就没那么恐怖了么?当我扒出第一个断臂后则开始了真正惨烈的一幕。扒开分解了的课桌和水泥块,我们开始逐步清理,手、脚、破碎的身体,被压得变形的脑袋。每当我们找出一部分残缺,(对不起,我实在无法用身体这个词。)下面焦急等待着的母亲们就会嚎啕大哭,直到嗓子沙哑再也发不出声音,呆呆的瘫坐在地上看着我们,那绝望的眼神令我终身难忘。我很想哭,可是哭不出来。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心情,从最初的期盼能有一个活着的变成哪怕有一具完整的尸体也好,这种心理的变化完全可以称之为麻木的绝望。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再提及那大概二十分钟时我依然只会说:“idon'twanttosayanything.”
我扒出第一具遗体时余震又开始了,可我感觉不到。从她的穿着上我认为那是一个大概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她的脸已经分不出清晰的五官,满是尘土的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上方有几块水泥板由不同方向挤压的她身体已经变形,等我们挪开时她的四肢已经伸展不开僵硬在那里,腿已经被压的成一个斜角形,胳膊护着头颅,可以想象到她在那一瞬间遭受了怎样的惊吓。腰塌陷了,鼻子、耳朵、嘴里的血迹已经干了。把她抱下来时地上已经有不下二十具遗体了,我很不情愿的将她放在了一片专门用于停放遗体的区域,其实只是一个稍微空旷一点的地方,两侧都是垮塌的痕迹和断裂的大地。地上铺着塑料布,千万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有类似担架的东西,我会觉得很他妈蠢。连一块完整的门板都是奢望,我能做的就是在地上和他们的身上盖上一块塑料布,尽可能的让他们在那个时候体面一些。我至今依然不知道那个小女孩的姓名,也不知道后来她还有没有亲人活着,只是在放下她的那一刹那轻轻的贴了贴她瘦小的脸,摘下手套擦了擦她脸上的尘土和血迹。
在她这个年纪我还是个在操场乱跑的傻小子,或许她几十分钟前还在楼道里和同学们疯玩儿,早上出门时乖巧的和父母告别,可这一别竟然是天人永隔。
我是个从不相信有来生转世的人,但在那一刻我特别希望有,“如果真的有来世,别再投生到这个地方了,好吗?”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同她告别,返回了那片废墟。在废墟的下方有一排清理出来的书包整齐的排放,五颜六色就像是在等待着孩子们放学来领。可他们或许再也不能来了,有的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到。地震的破坏性远远超出想象,当这种时刻你会觉得人类所谓的尊严都是一种奢望,那才是最让人无法接受的,太惨了。我默默地从书包旁经过返回战场,一个人类与自然对抗的战场。到傍晚时已经清理出许多遗体,每抱出一个下面就一片哀嚎,听的人恐惧,胸口里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狠狠拖拽一边还拧着你的心脏。从刚进来时的发懵,到现在缓过神来开始面对这些不幸遇难的人和失去亲人的人,那幕惨状是人无法面对的,人类应该逃离才对。可恰恰是这样的环境却激发出人类体内的一种本能,还不是抛弃同伴的时候。电视里那些当兵的哭喊着:“别让我休息,让我再救一个,让我再救一个。”那不是假的,这样的情况真的是再平常不过了。拿我们这波进去的部队来说,一天两夜的强行军到达这个地方时已经是人困马乏了,但一个白天下来没人喊过饿,没人喊过累。由于交通的不便最佳救援时间已经在一点点耗尽,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但那天我只听到挖出来一个活着的消息。这种从救人到清理尸体的过程中经历的痛苦就像是一张很小的网把你困住动弹不得,没有办法去抗衡却又抱着一丝希望去支撑你继续下去,每扒出一个,抱下去一个。心里的光明就减一分,暗无天日。
绝大多数的当兵的在那时候几乎都和我一样在天黑时也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我们已经超负荷的奔袭救灾超过四十八个小时了。在凌晨两点的时候下达了强制休息的命令,有的人走下来时还要返场回去被拦下,我们必须休息,如果我们倒下对如果还幸存的人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可时间又是生命,也许你早一点发现他们,他们就多一分生还的可能。这是我们面对的第一个纠结,这要比直接面对遇难人的遗体更加痛苦。我们把本就不多的帐篷留给了那些还活着的老百姓,他们比我们更痛苦。我们横七竖八的倒在帐篷四周,在地上铺个塑料布就当床了,有的连东西都没有铺倒下就睡了,因为这不单单是体能的消耗更是精神上的折磨。大概两小时后我们被再次叫醒重新折返继续开始继续,挖人。在那时我们都不愿提起自己看到的,太沉重了。你不愿意听到那些平常的词语,比如男的,女的,孩子,老人,因为可能每听到一次就会想到白天所遇到的。重新返回时我照旧敲打着水泥钢筋让他们尽可能的发出声音,在一处遍是大块坍塌物的地方我听到了地下的某种回应的声音,是有人微弱的喊着“我在这儿”。我以为产生了幻觉,让他敲一下,没有回应还是微弱的喊着,“我在这儿叔叔。”这一次我听清了,是一个小男孩儿,也许他被压住了旁边没有东西可以敲击回应只有通过仅剩的力气发出求救。我立刻告诉他不要动,不要怕,别说话了,保存体力。
“来人啊!!这有活着的!!!”我激动的一声呼喊,一群人朝我飞奔而来。
“确定吗?”
“确定!!!活着,还活着。我让他先别说话了!”
“从声音判断在哪个方向!”
“靠右侧,下边,声音很轻!”
“再调两个大灯过来!!”林团长豹子一样吼着。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上面几块巨大的水泥顶板和断裂的墙壁死死的叠成了一个个死角,人根本无法进去。中部的几块塌方物支撑着上面已经形成一个t字型,先不说上面的顶板我们在没有大型机械的帮助下无法挪开,即便是挪开了下面已经形成受力结构的情况也会导致四周的塌方物再次垮塌。
“调机器过来!把上面的一块块切了,慢慢挪!切一块下面找东西顶一块!”
林团最后下了命令。
这种进度总是慢的,直到中午时我们还依然无法给下面送水和食物。期间还发生了两次余震造成二次三次垮塌,这给我们的施救造成了更大的困难,我们不停的鼓励着下面的孩子,下午三点时我终于可以看见了那个孩子的手,身体的几个不同部位上面叠满了钢筋水泥,看起来没有严重的破裂伤,可是头被卡在了两块水泥板的缝隙中转动不得,他的小后脑勺朝着我,手臂在外面,手指上有些轻伤但挂满尘土。目测距我大概七八米的距离。
“小朋友,你动一下手,看能动吗?”
“叔叔,我动不了,”他微弱的说着。
我本想尝试着用输液的方法给他送去一些水和葡萄糖,可是他现在这种情况也没有办法做到,另外开辟一条路已经是来不及了。我开始和他讲话,尽量让他多听少说。希望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不让他睡着。。他有时咯咯地笑着,那么纯净,清澈,悦耳。
“酥酥,我是不是出不去了。”他天真的问着我,像是有一块很好吃的糖,他已经发现被你吃了,可还在不甘心的问你,是不是被你吃了。你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我猜想人类在尽头时是有察觉的,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了握那本来动不了的小手,
“酥酥,我想妈妈。”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攥住的小拳头是在渴望抓住生存的希望,我猜测他是想能有人握一握他的手,能给他一些温暖。我尽力的朝里面伸着,我抓不到他。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真真正正的无助,我们有着先进的思想和科学可在灾难面前一文不值。即便是你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可是你必须要一步一步的去救援,慌乱不得。至少在没有准确的得到这个生命已经没有体征前你依然要去做着最后的努力,或许他只是暂时昏迷了呢?这就是对生命的希望。一个多小时后我终于抱住了他,一具没了温度的遗体。我很后悔休息的那两个小时,如果我能早发现他或许他还有活着的可能,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我承认在当时我有过片刻的恍惚,在我把他抱到那片空地时林团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两天看到的就他妈不是人该看的,不行了就缓缓。”
他这句话给是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其中之一,我把小男孩放下后又返回了那片废墟。真的没有什么其他想法,什么都是扯淡,脑子里那些过往政治老师教的东西早就烟消云散,你脑子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的。那是支撑人的唯一的动力。你无暇去过多的思考的。我没有亲手救出一个活着的生命,的确有人救出来了,但那只是在初期没有坍塌的那么复杂的情况下。人类的求生欲望让他们爆发了极大的潜能,可惜我没有碰到。太多的惨剧已经没有办法去一一描述,多少家庭在那一瞬间就彻底消失了,又有多少人看到亲人的遗体被发现后当场昏厥过去,有的人连尸首都找不到。
17号的下午时我的体力已经透支到极限了,过去的这些天里我和身边的人只睡了不超过四个小时。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这些天的亲眼所见已经让人产生了某种麻木,我们努力支撑着继续搜寻找生还者的踪迹。我记得那是一片居民楼,一个年轻的女人把我拽住央求我救救她老公。我们跟她跑过去看到的是一片垮塌了的三角形废墟,以过往几天里的经验和时间的推算这里应该已经没有了生还的可能。她哭着跪在地上给我们磕头,我们想把她搀扶起来可是怎么也拉不动,像焊死在了那片还能称之为地的瓦砾上。破碎的玻璃碎片在诉说着这里原来应该是一栋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地方,我们用对讲机询问了前面的搜救队,这里已经探测过了。
“大姐,这里已经。。。。”我不知道该怎样同她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觉得我老公还活着。求求你们了,救救他行么。”
“他就在这个下面,就在这。”她苦苦地哀求着我,
“我给你们磕头了,我求求你们咯。”
“大姐,大姐,你听我说,”可他妈的我们怎么说?告诉她已经没希望了么?还是告诉她我们必须要去别的地方了?先把她的男人扔在这?
“怎么回事,”林团走过来。
“前面搜救队搜过的地方,”林团马上明白了,
“娃儿,先起来,”那年轻女人依旧在地上跪着。林团仰天长叹,铮铮铁骨的军人这样几天下来也无不为之动容,不同于战争的残酷,这更像是一场浩劫。
“你们先走,我来处理。”他示意我们返回去继续救援,我们纹丝未动,呆呆的矗立在那。
林团突然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指着我们说“先救有希望的。这是命令!!!”那女人死死抱着林团的腿,“我求求你们了,大哥,救救我男人吧,他真的在下面。”她看我们的眼神从乞求,到绝望。林团留下来不知道同她说了些什么,我只看到她一言不发的抱着林团的腿,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走开。我最后一次回头时她眼里似乎有了一种憎恨,憎恨我们为什么就那样放弃,憎恨这场天灾为什么会发生在他们的头上。我能够理解林团的做法,也理解那个女人对我们的憎恨,但我开始厌恶自己,当人在无能为力时的表现决定了他的高度,我真的很没用。那就是我真实的想法,自责是那些天里最多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