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烦恼的选择
作者:携梦天子      更新:2019-09-21 23:14      字数:5349

“你特意拽着我来这里,想谋害我?”

“有大事商量。”

“大事?里根总统计划访华,让你先来通报我?”

“比里根总统访华更重要。”

“边走边说不行?”

“大事,怎么边走边说能说清楚?”

“我还想回家睡午觉。”

“小孩子睡什么睡?”

“下午还有好多的事要做呢。”

“收复香港和澳门?”

“砍竹子编茅椽,浇菜,扯猪草。”

“我帮你呀,俩人一起,快着呢。”

“关键是晚上公社放电影。”

“通知了?”

“对呀,昨晚公社广播通知的,你没听?” 石拱桥的档板上躺着十四五的少年彭样,他闭着眼与坐在桥阶上的同学彭湖说话。

彭湖问,“什么片?”

“《英雄儿女》和《哪吒闹海》。”

“《哪吒闹海》是新片。”

“对,新片会后放,我得睡一觉,养点精神。”

桥下的河水哗哗地流,升起一股凉意。

彭湖看着旁边的大樟树说,“样叔,这里上有树阴,下有凉水,正有‘风萧萧、易水寒’的感觉,叫你来这里睡觉,亏吗?” 彭湖右手抓扶着彭样的大腿,食指不断地来回抠着。

“欺我没文化?”彭样推开他的手说,“摸着我痒。”

“样叔,我们一起长大,算不算好朋友?”

“嗯。”

“我们是朋友,是同学,你还是我的亲叔,对吗?”

“套近乎?”

“样叔,本来就是近,何必我套?我有事跟你商量。”

彭样用软绵绵的声音问:“什么事?叔叔给你做主。”说着,他干脆将短衬罩上了脸,露出黝黑的肚皮。

彭湖吞吞吐吐地似乎不敢直说,“样叔,这里就是舒服了吧。”

“别尽说废话,再不说我就睡着了。”他让两手自然下垂,右手在河水一边耷拉着,左手落在了石阶上。

“要不你先睡,我在滑石上睡。”

“你今天怎么回事?婆婆妈妈的。”彭样提高声音,拖长声调,“你——赶——紧说。”

彭湖停了一会儿,才开口,“我要学开车去。”

彭样一听,弹了起来,一手扣在彭湖的肩膀上,用惊喜又疑虑的眼神望着彭湖,“什么?果然比水门事件爆炸。”

彭湖见彭样脸有喜色,便做着开车的姿势,“学开汽车。”

“好事呀!带上我吧。”

“这…等我学会了,我再教你。”

彭样又一想,“哪里来的车呀,好像空穴来风。”觉得不可能,“哧”地一声,说道:“《天方夜谭》的事,吹牛,小心把这桥吹坍了?”

彭湖反问,“样叔,那么多年,侄子吹过牛?”

彭样细想一下,“彭湖从来不吹牛。”便侧着脸斜视着问,“跟谁?有师傅吗?”

“你可要保密。”

“保密。”

“祁迪。”

“那个退伍兵?铁面无私的黑脸包公?”

“对。”

“他的车都不让我们碰,愿意教你开车?太阳从哪边出来的?”

“原因你也得保密。”彭湖叮嘱着。

“绝对保密,你说。”

“矿上新配了车,上级要求加快开采速度,加快实现‘四化’,但矿上的司机少,有车没人开,有矿,运不出去,党和国家着急。”

“你是齐天大圣?有点本事!”彭样对彭湖竖起大拇指,“说说来龙去脉?”

“前天,我去公社买油条,碰巧包公把车停在了公社西侧那棵大树下,坐在地上抽烟。”

“车停到公社了?你赶紧过去看车呀?”

“当然,我赶紧过去看了又看。”

“摸了吗?”

“他在谁敢摸?”

“呵呵。”彭样笑着,“后来。”

“你猜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

“祁迪,他仔细地盯着我看。”

“怕你搞破坏?”

“我有些害怕,就要走。”

“秀才遇到了兵,有理说不清。”彭样羡慕地笑着说,“他一脚,可以把你的肠子踹出来?”

“他竟然跟我说话,‘小鬼喜欢车吗?’”

“嘿,谁不喜欢车?这问题问得傻。”彭样说,“我也喜欢。”

“我立即说喜欢。你猜后面发生什么惊人的事?”

“他让你摸车了?”

“嘿嘿,他不仅让我摸车了,他打开车门…”

彭样惊诧起来,“真的,车是铁的,还是木头的?”

“头是铁的,箱子是木头的。”

“打开车门,让你上车了?”

“让我进去。他说,‘你进去坐一坐。’我高兴死了,赶紧上去。”

彭样更加兴奋了,大声说,“你还到驾驶室里坐了?里面有什么东西?挺复杂的吧?有什么感觉?”彭样连珠炮似地提问。

彭湖也手舞足蹈起来,“座椅好软,好舒服。接着他让我踩这个踏板,那个踏板,里面好多的踏板,我都踩了。”

“你踩了车不跑吗?”

“没跑。我也有些纳闷呢。”

“你问他了吗?”

“我问,‘怎么不动?’他笑了,让我让开座,自己上来,我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回事,他神了。”

“怎么了?”

“他一上车,车就‘咕咚咕咚’地响了起来。接着车就动了。”

“这是为什么?你踩没用,他一上去车就动了。这车也是欺生的。你坐在车里,车动是什么感觉?”

“好有意思,车前进,他在公社前开了一圈。”彭湖也激动起来,“那种感觉真的…难以形容地好,好,太好了。”

“究竟是什么感觉?比坐在牛背上怎么样?”

“稳当。”

彭样听了,羡慕极了,他两手不停地擦着自己的双腿,“哎呀,你真有福气。你问他为什么他上来动,你却不动。”

“问了,他说,‘我没有打火。’‘打火’”

“‘打火’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打火’是什么意思。”

“你问了吗?”

“我正要问。”彭湖接着说,“他突然问我,想不想学车。我想也没想,回答肯定想。他告诉我想学,愿意收我为徒,但必须到矿场上班,成为‘在编’工人。”

“‘在编’是什么意思?”

“‘在编’是就是在里边的意思。”彭湖在公社回家的路上根据语音琢磨的意思。

“在里边,在外边,对,是这个意思。”

“去矿场上班,是很光荣的事。”彭湖说,“会了开车,我还有工资呀。听说,一个月有十块钱工资。”

“这我听说过,矿场上普通工人都有五块。司机肯定有十块。这么高的工资,够我三年用的了。”彭样算了算说,“可以买一千个包子了,一天一个,差不多三年呀!要学费吗?”

“没细问,即使要点学费,先欠着,等挣工资了再还。”

“嗯,是不是真的,可不可靠?”

“千真万确。他是司机队里的队长,也算领导,部队出来的。而且他让我上车,应当有考察我的意思。”他停了停,“可是去了矿场,上学…就不能了。这就是我的为难之处,这么好的机会成为工人,如果失去了,以后,若考不上大学,就成不了工人。哎,反正我特别为难。”

“就没法上学了,这怎么办?”彭样一听心里也跟着纠结起来。“学车,上班,一辈子的铁饭碗就有了。也算是大事,可是,你不上学?行吗?不行,我第一个就反对。你是全乡最有资质的学生,你是我们乡的人才。但他说的是真的吗?靠谱吗?”

“千真万确。他说得很认真。觉得我非常合适学开车。”

“你聪明,做什么都合适。插田都比我快。”

“所以,你得帮我这个忙。”

“怎么帮?让我去学车,你去上学?”

“不是,跟你没关系,我这去学车,就得去矿场上班,这样就不能去上学了。我爸妈那里我几句话,就说通了。主要是村支书,校长和班主任那里,我很可能说不通。”

彭样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你决定不上学,去学开车?”

彭湖点点头,“我怕支书和校长他们不同意。”

彭样惊喜的神情顿时消失,两眉紧锁。他往后又躺下,又眯上了眼睛,“让我细细地想一想。”他小声喃喃地,“上学,”“上班,”“上学,”“上班,”“上班,”“上学,”“你是人才,全乡第一名,你考上的是一中。考上一中,相当半条腿迈进大学了,”“人才,人才,人才,国家难得的人才。学开车,学开车,也是不错的技术,也是科学技术的实践者。还是铁饭碗…对于家庭特别特别重要。”他静了静,突然说,“真难决策,真难。”

彭湖强调说:“我是特别地想学车。”

“不行。”彭样又坐了起来,一脸严肃,“这样的决定,我也不同意。”

彭湖急了,“怎么了?样叔,开车上班一辈子的事就解决了,考大学不也就是为了吃国家粮吗?我这当工人直接就吃国家粮了。”

“去学车,不上学,追求的是眼前利益,为实现‘四个’现代化,需要的是高技术人才,不是司机,你的潜力远不是司机。”

彭湖说,“没错,在校学习,可以学到许多理论知识,但实践才出真知,我钻研汽车技术,而且是在实践中钻研,难道比在校学习差?我这是好钢用了刀刃上。”

“不上学,我只是感觉不好。”

“你想象力太丰富了。我对自己没有那么大我期望。你就帮我做村支书、校长和班主任的工作。我选择学车。”彭湖很坚决。

“你是全公社最优秀的学生,不去上学,不可以!”彭样盯着彭湖说,“要不去问一问物理老师?”

“我怕他反对。不敢问,问他,相当于公开了。”

“我也不好决定,我也是反对学车的。”

他们坐下了,桥安静了。

彭样和彭湖都在想着相同的问题

彭样盯着流水,彭湖望着青山。

流响村,被青山八面守卫,走进这里,你会觉得走进山顶洞。这里没有高楼,只有低矮的茅草房,房顶不时冒着雾状的薄薄的青烟,村庄给人仙境般的感觉,让人感觉仿佛走进了神话里的蓬莱仙岛。

流响村,她没有柏油路,仅有一条看得见的路,它叫依念路,它的名字是周全老师取的,别人问依念路的含义,他只说,“过一些年月,你们自然会理解的。”依念路是乡里建中学时铺的,所以有人理解为念书的意思,但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好久没有汽车和拖拉机在依念路上走了,路的两侧已经长满了杂草,只留下中间不到一米宽没长草,如果没有学生们走,这路也不成路了。两侧的大多数路段原本是路基,也被乡亲们被削掉,成农田的一部分。在乡亲们的眼里,农田比路要重要得多,因为“路不能吃,能够放下两只脚就行了。”其它的路,譬如,田间小路,本是纵横交错的“主路”,但是不到冬天却看不到。它们多数的日子被水稻或者油菜埋没了;还有山路,如果你不深入里面,一年四季也看不见,它们被茂密的树木掩没,那些是路是乡亲们砍柴,种菜和放牛走出来的,“这里本没有路,走的人多,就有通向四面八方的路了。”

流响村,她的上空没有电线竿,没有高压塔,只有成群结队的麻雀、燕子、小黄鹂、大黄鹂等吵吵闹闹的。布谷鸟遇上好天气就催促人们“快点插田”、“换工插田”。村庄里能够进入你眼帘的颜色只有两种,一种是绿,另一种是黄。绿是山,黄是春天的油菜花,夏秋成熟的稻子。装点他们的是水与荷。山上有溪水汇成的池塘,池塘里多是荷叶和她的花。农田之间,也是池塘,也是荷叶与她的花。这里的池塘是被一条叫居高河的河流并联起来的。这池塘里的水多用于灌溉。山上的池塘用来浇菜。山塘的水很清澈,还用于妇女洗衣,孩子们游泳,当然也是鸭子、青蛙、鱼儿的理想天堂。

流响村,她原始风采却被流响小学和龙泉湾中学出卖了。两所学校联在了一起,但也不是高楼,只是土木结构的房子。中学是唯一高楼——两层楼,走廊的栏杆是木质的,漆成了黑色,不是为了美观,是为了防腐,全村只有这里才是青瓦房。正门的门楣上,“流响小学”和“龙泉中学”是用的简化字,而且是一个人写的,字体一样,大小一样,颜色一样,风格和气质一样。写字的人是爱好书法的物理老师周全。能够说明它与历史同步的是外面墙上的的一块块黑板,黑板上写着“为人民服务”之类的文字,有一些名人语录,还有书写时的日期。这也被怀疑是周全老师年轻时候写的。这里提醒人们,时代已经进入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正值七月,水稻已熟,登高而望,整个村庄好像一盆巨大的黄金。稻香似乎从汉唐飘来,纠结缠绕在翻腾的更远古的河水里。居高河是这里的长卷,它奔腾不息,昼夜不停地讲述着流响村一代又一代人的故事,只有他才有资格讲述,因为它与青山才是这里最古老的坚守者和目睹者。这里花草与人物,不断地在更新换代,但他们俩从来就没有改变。

居高河上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桥——秋风桥,他横跨南北,将流响村的历史划分为上下两篇。最近的历史全部写在了桥上,两侧的挡板石上有各个年代的字画,人物的名字,仔细看隐隐约约地能够看到很多内容。村庄里出生的人,几乎没有不在上面留下自己痕迹的。它不是诗,却不逊色于诗的韵味;它不是史,却隐藏着最童真的秘密;它不是经典却总是那样耐人寻味。桥中央的一块条石,似乎是专门给世世代代的孩子准备的滑滑梯。石头已经被滑得锃亮。一棵巨大的古樟,不知是何年嫁给秋风桥的。观察粗壮的腰径,至少有三百多年了,但她仍旧青春不减,似乎还是热恋中的少女,人们亲切地叫她仙姑樟。她用巨大的绿荫紧紧地拥抱着秋风桥,生怕有一天,桥会离开一般。有树,有桥,有河,这里是夏天大家乘凉的地方,更是孩子们游戏的、自然的水上乐园。

仙姑樟下,和秋风桥上,坐着彭样和彭湖两个少年,他们差不多高、差不多瘦、差不多黑、差不多的头发,还穿着一样的半袖。此时,仙姑樟更像一个慈祥的老奶奶,耐心地为俩孩子撑着伞,挡着流火般的太阳。

彭湖还是说,“走,找周全老师吧。”

“好。”

他们朝着学校走去。稻子将路都挡住了,他们轻轻地行走,生怕碰落了一粒谷子。稻子太多的路段,他们用手轻轻地推开稻子再前进。

#####一个古老的村庄,两个懵懂的少年。选择没那么容易,谁对谁错,谁又能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