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一个男娃正伏在我枕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我，我起身，他连忙向外跑去，喊着：“子期哥哥，醒啦！”
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房门口马上便出现虞子期的身影。我转过头看着他，他手中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放在床前的桌子上后伸手来扶起我。
我借着虞子期的力坐了起来，子期将热粥递给我，我接过，闷头喝粥，却听他长叹一口气。
“小六，我自知你还是怨我的，但我无论如何也要拦住你。爹娘一向最是疼爱你，我们兄弟姊妹最宠爱的亦是你，你性子过于冲动，又不懂权衡利弊，你当知道即便是冲进了那漫天大火中，结果也只是遂了那些人的意。”
我不看他，也不出声。
“罢了，你想得通也好，想不通，我再如何解释对你而言也不过是耳旁风。”虞子期看我这番形容，便不再说这件事，“如今我们是在湛大人家中，要等到我的铺子正式安排好，才能搬出去。”
我将空碗递还给虞子期，他似是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走出了房门。
我掀开被子，下床穿鞋，却见方才那娃娃鬼鬼祟祟站在门口张望，与我对视须臾之后，做出一副“吾很正经吾非小人”的模样大摇大摆走进来，往桌子上放下一小束花后又逃也似的一溜烟跑走了。
那娃娃便是湛玦，虽说后来知道他那时已有了十二，我看来却不过将将八九岁，又是初冬，被衣服裹成圆滚滚的一团，甚是可爱。
从那以后，每日湛玦都会偷偷不知从哪里折一把花来放在我的房里，我干脆找个瓶子将他们盛起来，于是花瓶中的花日日更换着，房中时时花香四溢。
一日我心血来潮，坐在廊前的石阶上，对着躲在不远处的湛玦招手让他过来。湛玦依旧是做出一副正经样慢慢走来，我掏出袖中的佩刀：“娃娃，听我三哥说你的刀耍的不错？”
湛玦抿了抿嘴，左颊挤出一个浅浅酒窝，语气有些许狂妄：“至少比姑娘要好。”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多大年纪啊小娃娃？姑娘可不是你叫的。”
他手腕轻轻一带便将我的佩刀夺了去，我反手一勾被他错开，刀身在他手上打着旋而后抛起，我伸手去接，却被他乱了下盘，干脆左脚借势将快要落下的刀子又踢回半空，而后迅速起身，稳稳接住。
将佩刀收回袖中，我拍了拍比我要矮将近一个头的湛玦：“这么大个小娃娃，确实有两把刷子。”
他打开我的手，不知怎的面上竟是飞来几朵红云，跑走了。
我在湛大人家中住了有三月，湛玦自那次之后也不躲着了，我练刀他便坐在一旁，小小年纪还时不时来两句不痛不痒的“指教”。
我被一个个子都还未长起的娃娃说来说去，面上自是挂不住的，终于一日收刀后对他挑衅道：“娃娃，你如此厉害，不如与我三哥去比一局？”
未想他只撇撇嘴：“比过了。”
“赢了吧？”我看他这形容，明知故问，顿觉解气。
“未曾。”他似是想辩解些什么，小眉头皱成一团，过一会儿又似劝解自己，“输了便是输了。”
“怎么就输了呢。”我玩心大起，故作惋惜道。
小湛玦涨红了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听说子期哥哥在教你刀术？”
“是啊。”
“那若是有比子期哥哥更厉害的人来教你，你乐不乐意？”他试探道。
我不知湛玦究竟要做什么，还是应道：“那自然是乐意的。”
“打赢了子期哥哥算不算比他厉害？”
“算罢。”我忽然想起项羽当年与子期比试也是赢了的，结果他是对刀术一窍不通，每天的课还是让子期来上的，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好。”湛玦似下了决心一般，脸上绽开一个很是灿烂的笑，转身跑走了。
他跑出一段忽然又跑回来：“以后不许叫我娃娃。”
我心想这娃娃可真是别扭，伸手摸摸他的头：“不叫娃娃叫什么？”
“也不许摸我的头。”他躲开我的手，“吾名湛玦。”
在那之后湛玦好似忙了许多，很少看见他了，我房里的花却还是每日更换着，三月后我搬出去，湛玦来送我。
“湛玦，虽说我三哥的铺子也不远，你也不必一点离别的形容都没有罢？”我看着丝毫不见一点不舍之情的湛玦，有一种白喂了这么久的猪的怅然。
“以后便会日日见的。”他朝我狡黠一笑。
他这一笑，我就猛然觉得这娃娃心机或许颇深呐颇深。
搬出去后也有百般聊赖之时，忽的就想起这个颇为扭捏做作的娃娃。我曾去他家中找过他，那时已是我搬出去半年有余了。
门口的仆人进去传了话，不久便看见湛玦一身青衣出现在屋前拐角，停了一停。或许因为是跑来的，看得出他在不停喘气，发髻也微有些散乱。他站直平稳好呼吸，才又慢慢信步走来。
我看着湛玦带笑的面容，忽的发觉不过半年不见，这娃娃就长高了不少，变成了个清秀少年。
“你都在忙些什么？这半年人影子都没见。”我上前和他打招呼。
“是有些忙。”湛玦笑着应了，眼中闪着星璨一般明亮，走到我身前，“你怎的来了？”
我看着湛玦左颊深深的酒窝还没缓过神，心想他爱笑了许多啊，我没在他也不思念我啊，这没良心的少年啊。
湛玦只知我未回答他，目光有些呆愣，拿手在我眼前晃了几晃。
“哦，那什么，”我惊醒，“怎么了？”
“找我有何事？”湛玦再问一遍，“我最近都忙。”
“没什么事，来看看你——”我想了想，“长肉没有。”
湛玦失笑：“你还指望着我的肉过年？”
“嗯，养头肉猪不容易。”我把目光从他的酒窝挪开，“你忙我便走了。”
“送送你罢。”湛玦迈开步子，却被我拦住：“留步。”
湛玦也未坚持，便倚在门边看我离去。等我我消失在他的视线，他转身进门，轻声笑道：“生气了吧。”
我回去的一路上都愤慨得不得了，一十小几的小屁孩，有什么忙的，好容易找他一次，今后再也不去了！
在那之后我未去找过他，他也从来未找我，再见便已有了一年。
他来找虞子期比试，恰逢我不在，未看见具体情形，我自外归来，一推门他正抬手要开门，两人对个正着。
一年不见，湛玦已比我还要高出一些，脸上的稚气也褪去不少。一双眼睛依然很是明亮，鼻梁更加挺拔了，薄汗将耳鬓的碎发贴在脸上，依稀可见几年后又是祸害许多姑娘家的模样。
“湛玦？好久未见了！”我先开口，却又想起前次去看他，免不得别扭一番“此番就走？不是来看我的？”
他楞了几秒，勾起嘴角，左颊的酒窝又出现了。
“轻轻。”
我险些一头栽下去，他伸手扶住我，我稳了稳身形：“怎的半载不见，和谁学出了一副登徒子的模样？”
“子期哥哥不就是如此叫你的么？”他做无辜状。
我扶额：“你可知我长你多少？轻轻可不是……”“轻轻，时候不早我且回去了。明日见。”他朝我眨眨眼，没待我说完便绕过我，回身就不见了人影。
“轻功倒是长进不少。”我无奈着，进屋带上门，没见屋顶上一个身影正捂着胸口，尽力抑制住狂跳的心脏，又看看方才扶我的那只手，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扶额道：“败给你了。”
虞子期正收拾着散乱的兵器，我上前帮忙，顺便问道：“方才湛玦来找你做什么？”
“比试。”虞子期顿了顿，“这小子底子本身就很不错，这一年多又似突飞猛进，刀术如今已有些厉害了，方才与我打了个平手，还看似有些扫兴。”
我讶然：“与你一般厉害？”
虞子期反倒问我：“你的刀术如今可荒废了？”
“荒废倒不至于，只是你的铺子太忙没时间教我，我便没什么长进。”
“明天起湛玦给你上课。”虞子期伸个懒腰。
我似想起什么，记忆中出现湛玦娃娃一脸认真地问我：“听说子期哥哥在教你刀术？”
“是啊。”
“那若是有比子期哥哥更厉害的人来教你，你乐不乐意？”
“那自然是乐意的。”
“打赢了子期哥哥算不算比他厉害？”
“……”
虽然并不理解，但湛玦约摸那时就打了这个主意。
可虞子期的刀术也不至于如此快便被超越，我总觉着不对劲。
“你让他了罢？”
“他要教你，我为何不让他教？你也有了师傅，我也乐得轻松，皆大欢喜。”虞子期摊手，“我让他险胜，他没发觉。”
我无话可说，瞪了虞子期一眼，上楼去了。
第二日刚用完早膳，湛玦便找了过来。
“轻轻，今日起你的刀术课我来上。”湛玦笑着来拉我的手，“子期哥可都与你说了？”
“说、说是说了。”我不露声色躲开他的手。
湛玦好似也没太在意：“那走罢。”
“去哪？”
“城郊，我挑了个很好的地方。”
湛玦轻功比我要好许多，我勉强才能跟上他的速度。湛玦许是嫌我慢了，忽然转身将我抱了起来。
我自知他抱着我会快些，便没怎么挣扎，湛玦抱起我后一顿。
“怎么了？”
“轻轻……”他欲言又止，许久才说出后一句。
“比想象中重不少。”
“……”说实话我差点就抑制不住抬手一拳了，因为怕一拳之后他在高速运动下把我丢出去，只好咬着牙帮子忍下来。
湛玦看着我的反应，笑了出来，我的视线又被他左颊的酒窝吸去了。
“你怎么这么喜欢笑啊。”我低头，心跳有些快。
“因为和你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