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玦停下,将我放下来,“到了。”
我觉着周围景物有些熟悉,转身看见身后的一片小湖,想起来了。
这个地方我很久前来过。
真的是很久很久前,项羽离开前几天,兄长们说带项羽出来玩一圈算作践行,把我也叫了去。我对打猎没兴趣,兄长们策马去林子里撒野,项羽留下在湖边陪我。
这次兄长们偷溜出来玩,一向对儿子们很是严厉的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想项羽是真的要走了。
我在湖边坐下,项羽系好马,来坐到我身旁。
“项羽。”
“嗯。”
他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知偏向哪里。
我想,道别要好好做才好,以后或许就不见了呢。
“听说……”我才说出两个字,喉间便一阵哽咽。
听说你要走了。
听说你不回来了。
听说你是去与项梁伯伯起义去了。
听说你去了就是凶多吉少了。
但你这么厉害,我相信你能护好自己的,你连虞子期都能打赢。
如果真的碰到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如果连你都打不过,你就跑吧。
你跑回来,我到时候应该也变得很厉害了,我保护你。
再不济我们一起跑,也有个照应,你逃跑路上也热热闹闹的不是。
“阿虞。”项羽伸手为我挽上耳边散下的碎发,低沉的嗓音在这一瞬却柔和得不像话,“别想太多。”
我转头看他,他幽深的眸子里似有了浅浅涟漪,又马上恢复平静。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我时不时偷看湖水中他的倒影,他的目光落在别处,寂静冷清。
他周身散发的气场从来都那么令人感到难以接近,或许也正因如此我才对他的每一次触碰都受宠若惊。
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我赶忙起身,看见虞子蓦从马上甩下一个布袋。我将布袋解开,里面约有七八只野兔。
愿与子期紧随其后,愿下马对我喊道:“小六!生个火将这些兔子烤了罢。”
我看了看渐黑的天色:“今天不回去?不怕爹家法伺候?”
“横竖都已跑出来了,家法是免不了的。”蓦倒是看得很开。
我想爹定舍不得打我,也不会打项羽,对我而言便没什么,那随他们去罢,于是开始着手料理兔子。
愿不知又从哪里拿来四壶酒,分给他们。项羽在一旁帮我生火,我将料理好的兔子递给他,他便用木棍穿好架在火上烤。
“少羽一路顺风。”老大先开口,其余人也纷纷将酒壶举起,大饮一口。
“无酒不践行,还是老大周到。”蓦开口道,“少羽以后可莫要当了大官便忘了兄弟。”
“不敢。”项羽对蓦举举酒壶,又饮一口。
子期与项羽关系最好,许久才到:“我会尽力护住大家的。”
项羽点头:“子期懂我。”
两人又是相对而饮,蓦将子期的肩膀一勾:“得了罢,谁稀罕你护——哎小六怎的就吃上了?”
我愤然抬头:“你们喝酒还不准我吃肉了?自己要吃自己烤!”
愿笑着揉揉我的头,坐到火旁烤兔子。我捧着兔子走去湖边坐着,有些出神。
面前忽然伸来一个酒壶,我闷闷接过,忽然想起这一喝就是占了项羽的便宜,于是怕他反悔赶紧打开喝了一大口。
喝完喉咙里火辣辣的,我又拼命咳了几咳。项羽右手接过我递回的酒壶,许是以为我呛到了,左手顺了顺我的背。
他挨着我坐下,近到我只要稍稍往他那边歪一歪就可以碰到。我这番也不方便吃兔子了,想想兔子以后可以常吃,与项羽坐得如此近的机会却说不定仅此一次,我便毅然决定不吃了。
项羽又喝了一口酒,我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酒香,头有些晕。
“少羽,吃不吃兔子?”我把手中已经被自己咬了几大口的烤兔子递去他面前。
项羽摇摇头,看我。我将烤兔子抱在怀里,嘀咕道:“你果然还是不喜欢我啊。”
项羽挑眉:“什么?”
我看着兔子觉得很忧伤:“你说我不过在你身上留了些我的口水,项羽就不愿意吃你了,你的兔生已经失去意义了。”
越想越觉得这兔子真可怜,活的好好的就被烤了,烤了还没人愿意吃。
“我也吃不下你了,对不起啊。”我忽然哭起来,“我不是故意要将你的肉浪费的。”
“阿虞?”项羽皱眉,“你醉了?”
“怎么可能!”我抬手比划,“我才喝了那么——”手划出一个很大的圆,“一小口。”
“果真醉了。”项羽语气中略带笑意,抬手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别哭了,我吃就是了。”
我将怀中的兔子给他,他接过,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阿虞。”
“嗯?”
“你在看什么?”
我慌忙抬头:“看月亮啊,今晚的月亮弯弯的,像小船一样。”
余光瞟见项羽吃兔子的动作猛然一停,低头,肩膀颤抖的厉害。
我慌忙问他怎么了,才发现他是在笑。
“阿虞,今天十五。”
面上有些臊,我又将那兔子抢回来:“不给你吃了。”
项羽过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眉眼弯弯,脸上还有余留的笑意。
我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开心。
“项羽,你知不知道我好喜欢你呀。”我捧着兔子凑上他的笑颜。
“不知道。”项羽愣了一愣,偏头看着我……和我手上的兔子。
“那我还是别告诉你了,你都要走了。”我将身子又歪回来,忽的又想起什么,“这样好不好呀,我将兔子还给你吃,你就喜欢我。”
“喜欢你又能如何?”
“喜欢我我就很开心啊。”我笑道。
“阿虞,我终究是要走的。”项羽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我走了,你就将我忘了。”
“嗯——你要走多久啊?”我撑头作沉思状,脑袋愈来愈沉。
“太久了。”项羽缓缓将睡着的我抱起,放在他铺好的外衣上,“久到我都不确定你是否还会记得我。”
他轻轻为我拨开额前碎发,起身,袖子却被我拉住。
“会的呀。”我迷糊中半睁开眼看了看他,傻傻地笑了一笑,松手后又翻身睡去。
手刚一松开却又被握住,握住我的那只手手心的茧磨得我的手心也痒痒的,许久我的手才恋恋不舍一般被放回来。
“我昨晚喝醉了?”我次日回家时觉得头有些疼,于是问行在我身旁的项羽。
“嗯。”项羽的心情好似挺不错的。
我想起从从前有一次喝醉了,拉着蓦的手逼他喊姊姊,有些颤抖地问道:“我……我可发酒疯了?”
项羽偏头看我一眼:“未曾。”
“当真?”
“那酒很是烈,”项羽放缓语气,“你喝了两口便醉得不省人事。”
“啊哈哈,”我干笑两声,“也挺像我的作风。”
湛玦看我没说话,邀功一般凑到我身边:“这里怎么样?我的眼光着实不错罢?”
我笑着抬手拍拍他的头:“嗯,挺好的。”
“那先来与我过两招。”湛玦迅速后退一步,挑衅一般背过右手。
我的胜负欲顿时被激起,拔出腰间短刀:“左手可别输得太难看。”
刀向他颈间刺去,湛玦将身形微偏便轻松躲过,同时伸手将我执刀的手轻轻一碰,我的整条手臂就瞬间一麻,短刀脱手。我心道不好,赶忙伸手去接,湛玦袖中却刀光一闪,直取我的咽喉。我接到刀后往地上一仆险险错过,湛玦却不给我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立刻又袭上来。我在地上闪身躲避后,拉住他的衣袖借力站起向他怀中一靠,眼见就要得手,后颈却忽然被刀柄抵住。
“行了,你赢了。”我讪讪收刀,“未曾想你是个左撇子,收放力度如此自如。”
湛玦亦将佩刀拢回袖中,笑道:“我却并不是左撇子,两只手都能用罢了。”
我好奇:“两只手都用得?那你当初学刀术时也是两只手一块学的?”
“不,我先学时用的是左手。”
“那便是左手终究要流利些罢?”
“但我与人对打很少用左手,”湛玦不自觉抿出左颊的酒窝,“吃了不少亏。”
“为何?”
“不可轻易说。”湛玦朝我眨眨眼。
我对他的卖关子也并未穷追不舍,忽的想起方才他不过轻轻碰了我的手背,我便脱力到连刀也握不住,于是问道:“你方才是碰了我手背的哪个地方?我怎的竟整条手臂都一麻?”
“这是你手部的麻筋,我方才碰的是你的食指与中指间的那一条,亦是伤害程度最小的。”湛玦此番认真讲解起来,伸出自己的手臂指给我看:“手部麻筋,共有三支,第一支位于食指与中指之间。属伸筋,拿之伸而不曲,极为麻痛,影响全臂活动。每支有二筋点,拿之尤易制敌,一在手背中间,一在指之围端,骨节陷入处。”
我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却找不到他所说的位置。湛玦将我的手放到正确的地方:“这里。”
“喔。”我稍稍用力便再次体会到方才的感觉,倒吸一口气。
“可别我说到哪你都要试试,有些地方力度把握不好可很是危险。”湛玦看我这样,有些好笑,继续道,“麻筋遍布全身,除了我方才与你说的手部,还有臂部、肩部、颈部、腰部和腿部,轻者拿捏便是麻痛,重者可夺人性命。”
我觉得很是奇妙:“你怎的懂如此多?”
“这些地方都是人体上极易触碰的,对敌时不说可以擒敌致胜,好歹能自保。”
就这样,湛玦的刀术课不知怎的就变为了医理课,他将人体最致命的穴位和经络用了七天时间让我烂熟于心,七天后的第二次比试,我却竟输得一败涂地。
湛玦自地上拉起我:“你可知为何?”
“不知。”
“过于警戒,草木皆兵。你只知道躲,却未想如何进攻。”
“但我若是进攻岂不是同归于尽?自保难道不是更好?”
“你方才只知自保,那我且问你可保住了?”
看我无话可说,湛玦接着道:“以攻为守,化被动为主动,你才有胜算。我此番教你那些,并不是让你只顾躲着,而是令你能够化解别人的攻击,并为自己挣得出路的。”
湛玦说的这句话,我到如今都还受益匪浅。他那时分明不过十五岁,养尊处优,还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不知为何懂得在各种难境下的生存方法。他的右手对我来说亦是个谜,只因我还从未见过他右手执刀。
“我的左手是生,右手是死。”我问起时他玩笑一般的语气如此回答,我也不知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真的玩笑罢了。
从前我就想过,湛玦或许并不如看起来的那般明亮简单。
好容易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出来,湛玦一身深碧衣衫已出现在面前。他一如既往地烂漫笑着,我看着他不自觉也上扬嘴角。
是自己想多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