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来了,”我看着已比我高出一截的湛玦,忽然有种时光易逝我亦苍老的感慨,“现下去哪?”
“流芳楼。”湛玦将扇子一收,笑道,“我定了个靠窗的位子。”
流芳楼是城中小有名气的酒楼,其菜色虽丰盛却并不见得多美味,只是排场很是大,于是官家为撑个面子请客摆酒大多会选在这里。
湛玦与我亦喜欢在此番聚聚,不为别的,只因流芳楼的酒水确是粮得良心,又较之一般酒楼还要便宜些。
在湛玦定的一个雅间落座后要了几壶小酒与几样简单的下酒菜,小二便出去了。湛玦略显烦躁地用手中的纸扇敲着桌面,盯着我看了许久。
我实在耐不住这般无聊,于是看着他手中的扇子,先开口:“这扇子还留着?”
“那可不,你送我的第一件生辰礼物,冬日都贴心口放着。”湛玦左颊的酒窝若隐若现。
我笑:“这就很是猥琐了。”
“怎会怎会。”湛玦酒窝加深,一会儿又慢慢变浅,“你可知我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听三哥说是在相亲?”
“子期哥都知道了?”
我逗他:“与你相亲的姑娘许是生怕别家的不晓得你有主了。”
“胡说!”湛玦手下力道忽然加重,纸扇在桌子上敲得重重一响,“我可看不上她。”
“得了罢,人家姑娘还不一定看得上你。”我的注意力全在了那扇子上,生怕这一敲就给敲断了。
湛玦到现在许是还以为我是费尽心思去哪找的一柄山水纸扇,将它宝贝得不得了。实则是我那天才听说湛玦生辰,路过一个小摊顺手花了三两银子买的,一柄纸扇三两银子,我的心还痛上一痛。
万幸的是湛玦总算将纸扇放下了,却撑头对我道:“轻轻,你是当真不明白?”
“什么明不明白的。”我看小二将酒菜端上来,举杯道,“来,喝酒喝酒。”
湛玦泄气般替自己满上:“罢了,喝酒。”
酒楼下不知发生何事,很是嘈杂,我便向窗外望了望。
这一望,心便一停。
他一袭紫衣在兵甲围绕下尤其显眼,墨缎般的长发挽得一丝不苟,身周依旧是不怒自威的气场,正与那些将士向酒楼中走来。
忽然似察觉我的目光一般抬头,我慌忙从窗边移开。湛玦见我这般,开口问我:“怎么了?”
“无事。”我想我与湛玦在帘内,项羽即便是来,亦看不到我,便放心了些。
明显听到各路人等蜂拥而上,即便不往外看也能猜到二楼应是已坐满了。湛玦倒好似有些好奇,我解释道:“约摸是义军哪位将领请客。”
“吵得有些碍胃口。”湛玦放下酒杯,“还本想今日安静些与你吃顿饭,最近真是事事皆不顺心。”
我正巴不得离开此地,听湛玦这么一说便立刻起身道:“吃不下便走罢,我亦没什么胃口。”
两人撩了帘子出去,外面与我所预计的一般无二。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项羽。
一路无事走出酒楼,湛玦朝我瘪瘪嘴:“这一走出来又饿了。”
我笑着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脸:“多大了啊湛小公子?没吃到饭便委屈成这副模样。”
湛玦怔愣一瞬,便愈加厉害起来:“轻轻你说怎么办啊,我的银子可都在方才用干净了。”
“去我家罢,我炒两个菜。”我见湛玦这般,母性不禁泛滥起来。湛玦也很是高兴的样子,玩笑着将要向我扑来。
胳膊被人拉住猛然一拽,我失去重心重重撞进一片深紫。湛玦一下子被推开几丈远,稳住身形后袖中刀光闪现:“放开她。”
抱我的手挑衅一般反倒紧了紧,湛玦怒火更盛,眼中杀意腾腾。只听头顶一声嗤笑,低沉的嗓音带起胸腔的震动:“我放与不放,与你何干?”
我开口:“项将军。”
“阿虞,此位是——”
我微微挣扎,项羽迟疑须臾,还是将我放开。
“此乃守丞湛天之子湛玦。”
“轻轻,回来。”湛玦向我伸出手。
我转向湛玦,手却被拉住:“阿虞,别走。”
我将手抽回,浅笑道:“项将军,再不回酒楼可没菜吃了,我与湛公子暂且有事,便先告退了”
湛玦袖中刀光隐去,我头也未回,但能感觉到项羽的目光直直看向我,像要将我刺穿一般。
走出好远,湛玦才问我:“方才那是义军的人?”
“不错。”
“项籍?”
“是,项将军从前在我家住过一段时日,是以较为相熟。”我将关系解释一番。
湛玦却依然眉头紧皱:“他是你的什么人?”
我看向他不知盛满何种情绪的双眼,轻描淡写道:“如我所说,故人罢了。”
我走在前,湛玦在后,只以极为微小的声音苦笑一句:“那为何你对他说要走时,却是一副如此悲伤的形容。”
两人这一番下来便是真的没了胃口,于是各怀心思便各回各家了。我一回铺子看见虞子期忙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便也没再烦他,正要直直上楼,虞子期却喊住我:“小六,方才项将军送了一包桂花糕来给你。”
我接过,上楼后只往桌上一扔。觉得头微微有些胀痛,往床上一倒,不久便入了梦。
或许是今天与项羽重逢的关系,梦到了许久以前的事。
“小六,咱就换个想要的东西成不成?如今才开春,让我们上哪去给你弄桂花糕?”虞子蓦扶额,“老大倒是别在一旁看戏,也帮着我劝劝小六啊。”
我态度很是坚决:“我过生辰还是你过生辰?你说换便换?就要桂花糕!”
愿在一旁笑着摇摇头:“早说要你别与小六打赌,小六这个精明性子,若不是确信自己会赢又怎会与你赌?”
我朝愿吐吐舌头,恰逢项羽路过,于是兴奋着拦上去:“少羽,过几天便是我的生辰啦,你可有想好要送我何物?”
少羽停下脚步,低头看我:“嗯?”
“生辰礼物啊,你可不能赖账。”我忽然玩心大起,“别的我不收,只要桂花糕。”
“得了罢小六,莫要为难完我了又去为难少羽。咱像去年一般吃桃花酥不行?”蓦额上青筋跳了两跳。
“愿赌服输。”我看蓦这为难的样子便心情甚好,余光瞟见愿拍拍项羽的肩:“小六只是顽劣,不必太在意。”
“子蓦倒也有趣,这早春即便是桃花也未必有罢?”项羽偏头。
“去年小六便是喊着闹着要在生辰吃桃花酥,我们只好将城中最早长出花骨朵儿的桃树移栽到家中,日日在树下生火催开,好容易赶在她生辰时用开的第一枝花做了一盒。”愿解释道,“小四便是想故技重施,也总归要比明知找不到的桂花好些。”
“小六?小六——”蓦还在试图说服我。
“不改不改,如何都不会改的。”我抬脚便走,“这七天你便好好想办法罢。”
身后的项羽若有所思一般,自言自语道:“桂花糕?”
我本是想借着这个由头这几天便多去逗逗项羽,看看他无可奈何的模样也是好的,他却自那天起不见了踪影,刀术课也都未来,问虞子期时也只摇头说不知。
在此期间蓦还在想尽一切办法讨好我,让我考虑考虑稍稍将那愿望改一改,我自然是拒绝的。
自项羽搬进来,还真的从未这么久没见过。一般他再忙也会来上刀术课,即便来了也只是靠在廊前打盹。
直到我生辰当日,用晚膳也未见项羽的身影。
已是傍晚,我自顾自抱着愿送的一小坛桂花酒,坐在后院独酌。此时倒是无风,天地间好似唯有酒壶与酒杯的碰撞叮当作响。
愿真是个不懂情调的人,听说是特地挑了最浅的桂花酒,我此番只怕即便是想醉也醉不成了。
红日慢慢下落,天边的云被染成半金半赤的模样,此时的我看来还甚是梦幻。
我为何想醉?我为何要醉?
不过是少了项羽一人而已,我怎就生得如此烦躁。
他明知我的生辰将到,又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这几天做不可?他为何就不能快些赶回来,亦或是早早开始早早做完?
项羽,项羽。
我满心的不快,细想却都只是因项羽未来。
日头已落下一半,天渐渐暗下来。
我正要起身回房,面前却忽然伸来一个油纸包,淡淡的桂花香气若隐若现飘入鼻间。我沿着那油纸包向上看,修长的手指,紫衣——
项羽。
他的发髻有些凌乱,眼底青黛很重,衣衫也不似平常穿得那般整齐,风尘仆仆。
项羽将手又往前递了递,我接过油纸包放在膝上,轻轻将活扣一拉,油纸包便以极其好看的形状散开,此时桂花糕的甜香才当真毫无阻挡地扑面而来。
“这是从哪里……”我不敢抬头看他,我知道他在这夕阳的璨光里必定是美得不像话。
项羽似是不打算解释,在我身旁坐下,只道:“尝尝罢。”
小心翼翼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糕点还是温热的,慢慢化开,满嘴的桂花香,催的眼睛发热,于是便有一滴咸水落在油纸上,溅起一小朵水花。
我吸吸鼻子,油纸上又落下第二滴,第三滴……
前方残云还未灭,后边已有星斗亮起来。
项羽为我轻挽耳边碎发,嗓音温柔而令人踏实:
“阿虞,生辰快乐。”
我几乎是狼吞虎咽将那一小包桂花糕吃完,又灌了一大口桂花酒,指着项羽忽道:“你!为何送两个姊姊的生辰礼物都是簪子,我就不送簪子了?”
“那簪子是梁叔买的,不过经了一趟我的手。”项羽看我满脸通红,又看看那坛子桂花酒,似是无奈道:“这都能给你喝醉了。”
“哦……”我点点头,凑近他,“你怎的还真将桂花糕弄来了?你是神仙?”
“去了一趟南边。”项羽似笑非笑,“已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忽然想起什么,拉起他的手,神秘道:“羽神仙!走,带你去找虞子蓦!”
项羽没再说什么,却轻轻将自己的手从我手中抽开。
我猛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