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言稳了稳心神,让胖瘦狱卒分别去找牛头马面,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鸟嘴宫,脑海中已翻转了千万种感受。
在鬼门关和牛头马面碰头,空言熟练地推开大门,挥开雾气。正要跨过阴阳,空言看了一眼牛头马面。他们虽是力大无穷,但至于智慧说得好听他们是憨厚老实,说得不好听便是缺了慧根。两人此刻正两眼发直,呆呆地只知道跟着空言走。空言心里焦急,想着先去看傅子敛,牛头马面肯定以为只是不小心迷路了,再说了,无常特意来告诉她这个消息,大概早知道她会先找傅子敛。这么想着,空言心思一动便到了迩州城内。
迩州城内,士兵在橘子林里嬉戏打骂,笑声不断。空言驻足看着这片树林,忽然觉得凄凉。迩州城靠近後朝国都,因此虽然大地早已战火纷纷,但其他军队一时没能攻打到此处。就在前年,空言还来到过这个地方,那时树林里随手可摘到果子。果农们在树荫下下棋喝茶,好不闲适。但如今城内被战争央及,果树无人打理,只稀稀疏疏地结了几个果子。
空言带着牛头马面走进果林,左拐右转地,不一会儿便把这两个呆汉给甩掉了。她快步走入城内。果然,街巷里空荡荡,一队十几人的士兵正逐家逐户的查点人口和财物,不时顺手拿走几双鞋子。战争要打响之前,有能力逃走的人都逃走了,剩下逃不掉的大多是贫苦人家,并没有什么珠宝,他们能被拿走的也只有衣物,而这些鞋子也恰正是连日行军的士兵们所需要的。房舍里的妇人们看见士兵来了,连忙紧紧抱住孩子的脑袋,瞪大着眼睛,瞟几眼士兵又马上低下头,嘴唇正微微颤抖。
市坊间,几个老人家正给士兵们搬酒水和食物,眼神里满是惧怕,走得格外谨慎。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正提着一桶水,迈着碎步往前走,走得摇摇晃晃,白发上的簪子几欲掉落。他走到军官面前,喘着气慢慢地放下水桶。军官斜眼一看桶里,一脚踹到了老人的肚子上,大骂道:“怎么只有半桶!这要搞到什么时候,要老子陪你搬到明天吗?”
老人被踹开了几米远,一句话也不敢回,颤颤巍巍地翻身跪下,头埋在地里,再不敢动弹。
空言咂嘴,眉毛一挑,隐了身形,默默地走到军官的旁边。一伸手,将他的腰带抽开,一脚扫过军官的脚,把掉落的裤子踢到十米远。
军官摔了个狗吃屎,扯着衣服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咒骂道:“是谁?你他娘的不想活了!”只是,他转头四处看了半天,周围只有几个士兵看着他想笑不敢笑,村民也早就躲得远远的了,根本不可能有人能这么捉弄他。
“不是人,是鬼!”,空言在他面前做着口型,轻笑两声,心想,这个时候小笺的小诡计最有用了。但笑容在脸上不足一瞬,空言的心马上像是掉入的冰湖里,心里发慌,这就是傅子敛的军队吗,如此残暴?他还是那个会为门前老妇人送馒头的傅子敛吗?
那个十年里最让空言恐惧的问题迅速攻占了她此刻的心。她费尽心思,不惜耗费自由和时间寻找的人,真的如她所想吗?
空言猛地摇了摇头,深呼吸,大步迈向了军营区,径直走向最中央的军营,一刻也不敢让自己停下。
坲开帘子,空言感觉呼吸有些急促。定眼看去,屏风后坐着三个男子,都因久战留着络腮胡须,遮住了大部分脸庞。而从眼前的三个人里,空言一点找不到记忆中傅子敛的模样。
忽然,其中一个将军似乎听到了响声,转头看向门帘的方向,警惕地握住了腰间的剑。
空言未看清他的脸,但顺着动作看向他腰间的佩剑,霎时瞪大了双眼。这无疑是纯钧剑,那刀柄如星宿运行,光芒难掩。空言激动地一跳,虽知无人可看见她,却捂着嘴,怕自己会尖叫。
终于,找到你了。
空言任由眼中打转的泪水滑落,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已不是少年,身量魁梧,内着青色短襦,外穿着战场用的裲裆衫,皮肤被晒得黝黑,胡子也蔓上两鬓,一副威武将军模样。他虽被胡须遮住了脸,但那剑眉入鬓,难掩英雄气概,而眉下却是一双端凤眼,似月似泉,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看着空言。
空言沉醉在那双眼的温柔,一如当年的澄澈。但半响后,空言惊慌得脸色发青,他不应该看得见自己!未来得及多想,空言转身想跑,才发现原来的确有人掀开了门帘。
进来的是一位妇人,身材臃肿,麻布衣裳,盘起的发有些松散,乍眼看去和普通村妇没什么差别,但行走姿势端庄稳重,倒有大家之风。她端着酒菜,微怒道:“在外面就听到无畏的声音,一嘴胡说八道。”
两位年轻将士连忙向妇人作揖:“甄夫人。”
司马无畏像是被母亲责罚了一般,小声喃道:“是无畏说错话了,总不能像子敛般聪慧沉稳。夫人当然更向着他。”
甄夫人放下酒菜,走到岑绝崖旁,道:“你看看,又胡说什么,我几时不是做鞋子衣服先给他做的,都当亲生儿子般宠着。昨儿珑儿才说我这个娘亲不够疼她,今儿又被这没良心的说我偏心。”
司马听了,忙给甄夫人倒酒赔罪。傅子敛也笑道:“他就是在您面前才这么说,平日没少向我炫耀的。”
甄夫人仰头喝了酒,缓缓道:“你们替我夫君上场杀敌,是将性命赌进来的。既然如此,你们便是我夫君的儿,也就是我的儿。”说着给三人都倒了酒,一杯杯敬去,一连饮了三杯。
司马无畏豪气万丈地仰头喝了酒,不停和甄夫人保证自己定在战场上拼上老命。傅子敛脸色淡淡,但也不禁握住了拳头。
岑绝崖眼中暗藏得意,一手搂着夫人,一手指着方才傅子敛画下的符号,压低声音解释道:“二队来报,檀老头已经破了鸣谷,我们务必抢在他之前攻到皇宫。已经一刻不能再等了,明日我们便整军往东北方向走,你看如何?”
甄夫人捂嘴一惊,思量半晌,点头道:“是时候了,这一步走得虽险,但也妙。可是子敛计谋?”岑绝崖点头,傅子敛一笑,作了揖。
甄夫人轻挣开岑绝崖的手,肃颜而立,道:“你们只管准备攻城的事情,我立马给将士准备粮食和衣物,保证明日天一亮,我们就能启程。”岑绝崖注视着夫人,目光忽然变得柔和,轻点了头。
空言渐渐退到了门边,心里一阵尴尬,一阵惧怕。尴尬这四人谈话融洽,而自己却是一个局外人,别人看不见也听不见。她正为相遇兴奋和感动,傅子敛却一无所知,一心在行军路线上思量,和其余三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丝毫没有她的位置。
至于这一丝惧怕,空言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她以为自己见到他的时候会开心到发疯,会不顾一切扑到他的怀里,但不是,她只有惊慌失措。即使等待了十年,她还是惊慌失措。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份生死决绝的勇气,那份等候十年的韧劲,竟然在见到他的瞬间便被抽空,恍如烟雾。
空言不敢向前迈步,索性退出了营帐,慢悠悠地晃到的果林。她自言自语,“刚那会人那么多,我突然现身也不合适,我当然不是胆子小。我怎么会害怕,已经知道他在哪里了,之后还能找个好的时机再去见他。对,他一定还是和以前一样,他说不定还记得那些一起舞剑的日子,他不会忘记有一只百灵鸟……”
“空言姑娘!”
突然背后传来浑厚的声音,空言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正是被抛下的牛头马面。不是吧,在这了等了半天,不懂先去找无常吗?
牛头抱拳作揖,道:“这里每棵树都是一个模样,我们半天没能走出去。空言姑娘也是被弄迷糊了吧?但方才我们终于找到了出口,这就带你出去。”
马面也道:“人间真如迷宫一般,空言姑娘可跟紧我们了。”
空言讪讪地笑了,忙道:“好好好,大哥们领路吧。”
空言退半步地跟在两人后头,认真地怀疑了一下自己。相处了十年,她难道真的不知道牛头马面这么迷糊?她怎么走出营帐就到了这里?
她猛地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管他呢,还是先办了差事再说。空言默默低喃着:“差事一定是十万火急,无常少了我什么都办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