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言凝神进了绿度阁,走到绿度母雕像前跪下,磕了一个头。她抬头看向绿度母,见她单脚端坐在莲花月轮上,右脚不规矩地荡在了外面,轻轻地踏在了一朵莲花的上面。
据地藏菩萨说,据闻绿度母能将人间五毒贪、嗔、痴、慢、疑化解为圆满的智慧,救化所有劫难。而幽州本没有绿度母,也没有谁能如此神通广大地化解所有苦难,但由于人间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祭祀台建起,人们诚心叩拜,乞求先人无需受难,能顺利进入轮回,乞求绿度母保佑家人逢凶化吉。这些心意所致,汇聚在了幽州,才化成了绿度母,有了绿度阁。
空言从来讨厌人间总是动不动就跪拜,但面对这样美好的慈悲,她衷心地跪下,满怀敬意地了磕了头。
空言站起,走到左边的墙壁。绿度母在绿度阁的中央,而四面墙壁上整整齐齐挂满了方形的,大小相同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人间用于祭拜的香炉、酒杯,偶尔还能看到食物。这便是与人间相通的祭祀台了。
小笺没有叩拜,直接抱着酒坛子走到格子前,端起里面的酒杯往坛子里倒。空言走过去,叹了一口气,一手抓了三个杯子,把酒倒入了酒坛里。
“唉……唉……”
小笺终于不耐烦了,抬头看着空言,喊道:“你叹什么气!我都快愁死了,你还叹气。”
空言手没停,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说人间祭祀的时候怎么不直接倒一缸酒,就是一壶也好呀。这么采酒,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人间饮酒讲究品,得一小口一小口的。丁绯姑姑倒好,喜欢一坛一坛地灌。”
“我倒更喜欢喝醉了的丁绯,平时是绝对,绝对不会靠近她了。”
空言一愣,道:“为什么?”她倚在格子上,歪头看着小笺,问道:“你太奇怪了,不怕铉净,倒怕丁绯姑姑。”
小笺苦笑,道:“少爷虽看着冷淡,其实心里是极温柔的。王府里的大哥们说他五岁便被夫人丢了桃木剑,逼着他举起真剑操练。这才硬生生把他逼成这副孤寂的模样。他以前待王姬可谓比下人婢女都要细致。”
空言摇了摇头,道:“我不信。现在我只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的寒气。再说了,他若从小就这般冷淡,你服侍他的时候就该是这个样子了。肯定是你脸皮太厚,感受不到他早就想杀了你的心。”说罢朝着小笺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鬼脸。
小笺搓了搓自己的脸蛋,横瞪了空言一眼,刚想回嘴,看了看酒坛,突然狡黠一笑。空言暗叹,不好了。
小笺奶声奶气地问道:“人间的酒可以撒到幽州,那如果在幽州撒了酒,会到哪里呢?我们试试吧!”说着将自己手里半坛子的酒泼到了地面,伸手要抢空言的。还好空言早有防备,护住了酒坛。
空言怒喊:“看我不把你揍扁!”却一时腾不出手,只能瞪着小笺。
小笺大笑了起来,跑向门前,对着空言扭屁股,道:“我去人间啦,忙死了,忙死了。”
欲哭无泪!空言回头看了看酒坛,仍不满一半,又看了看小笺的酒坛,一滴不剩。她心里憋屈,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回荡在绿度阁里。
一个人在绿度阁里待了几乎一整天,空言腰酸背痛,抱着两大坛子的酒往鸟嘴宫里走。还没到门口,空言就听见了丁绯的笑声,见她满心欢喜地迎了出来。
丁绯笑道:“好大的力气,以后说不定能去威殿要个职位,和牛头马面一起做事。”
空言一想到自己变成鸟头人身,打了一个寒颤,连忙摇头,“不要。不要。”抱着酒坛继续往里走。刚放下酒坛,空言连忙拉着丁绯坐到榻上,倒好了酒,自己依在了她脚下。
丁绯抚着空言的头发,低声道:“怎么了?这几日去人间了吧,感觉这次去了好些时间。”
空言蹭了蹭丁绯的手,道:“所以我想姑姑了。特意给你装了酒,我可是一个人采了一整天的。”“一整天”这三个字说得格外地重。
丁绯笑了笑,道:“你去人间的时候还能想起我?我不信。但看在你一片心意上,说吧,想干什么?”
空言扭了扭,道:“没有,真是想你了。”
丁绯不说话,仰头喝着酒,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空言的头。空言心里急了,抓着自己的衣衫,玩着玩着竟被缠住了手指,怎么也解不开了。丁绯轻笑,伸手帮她解开了。
空言叹了一口气,她斗嘴可以赢过无常,瞪眼可以赢过小笺,但沉默,她绝对比不过丁绯。她低着头,喃喃道:“我找到傅子敛了。”
丁绯一愣,随既将空言扶到了榻上,笑道:“真的假的?”空言仍低着头,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丁绯皱眉,探看着空言的脸,道:“怎么?他和想的不一样?”
空言忙摇头,道:“不是,他很好。特别……”她想了一想,道:“特别亲切,有种熟悉的感觉。”
丁绯舒了一口气,嗔道:“那你还不高兴呀。明儿,我给你多准备些好看的衣裳。”她理了一下空言的碎发,道:“你也特别好,像山间最明媚的雏菊,别担心,他见到你肯定也喜欢。”空言本想撒娇,却被丁绯说到了心事,真的瘪了嘴,嗔哭道:“我根本不能去见他,怎么让他喜欢我。没有阴差给我差事,我只能在幽州待着,我夜里闷得发慌,总是睡不着,总是在想。想他或许是个狠毒的将军,想他或许还是一身正气的傅子敛,想他忘了我,想他讨厌我。姑姑,我快疯了。”
丁绯黛眉微塌,眼里也含了泪,讷讷道:“痴情的总是女子。”
空言抓住了丁绯的袖子,着急道:“姑姑,你给我些差事吧。就算是入深山里的,我也可以翻过山峰,走去看他。”
“鸟嘴宫的差事不能给你做,你怕勾去人的魂魄,难道不怕勾去鸟儿的魂魄?”
空言身躯一颤,哀求地看着丁绯。
丁绯抿酒,叹了一口气,道:“要去人间,也不是没有办法。”空言一听,紧皱的眉头终于有了些舒展,道:“真的吗?就知道姑姑最好了。是什么差事?”
“等我一会。”丁绯起身走到了里室,半响,从里面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朱红色的木牌子,递给了空言。
空言一碰到木牌子,心里寒气上蹿,这不就是空言到鸟嘴宫的第一日,丁绯夺去她歌声时手里的木牌子吗?想到此处,她慌乱地丢开了木牌。
丁绯不解,笑道:“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她捡起了牌子,塞到了空言的手中。空言深吸一口气,看向了木牌子,上面雕刻了一个女子盈盈立着,左右摊开了双手,坦荡端庄的模样。空言抬头看向丁绯,问道:“这是什么?”
丁绯坐下,伸手抚摸着牌子,悠悠道:“这个东西叫做雌魂令。但记住了,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万万不可以对任何人、任何阴差掌司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空言敛去了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自盘古开天辟地,上古众神创造了‘人’,但那时诸神并没有设定生死。人间没有死亡,当然也没有幽州。这些人们在人间无尽地活着,从没有生老病死的痛苦。当时,天父特尤斯的儿子苏利耶得了一对龙凤胎,男的名叫阎罗,女的名叫阎蜜。”
空言深吸了一口气,不禁捂住了嘴,思绪回到了十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春闲宴上,当时丁绯的一席话中的确提到了一个叫作阎蜜的人。
丁绯用指尖描摹着雌魂令上的女子,继续道:“在绵长的岁月里,两人相伴左右,走过最高的山峰,渡过最汹涌的江水,共同经历了人生喜笑悲怒。有一日他们携手走到了泰山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见到一个女子正在河边戏水。阎蜜告诉我说那女子生得如涅槃的凤凰,其发如绸,肤如雪,动作轻柔曼妙,而偏偏双眉生得凌厉,星眸似可昭日月。阎罗赠了那女子一首‘蒹葭’,还对阎蜜夸赞那女子有母仪天下的气质。”
空言默默地听着,起身为丁绯倒了酒。
“阎蜜本只视阎罗为兄,却不知为何对这个女子起了妒忌之心。思来想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早已起了爱意。她本来心思淡然,却因为心里多了一分念想,忽然变得焦虑,寂寥,更害怕阎罗被夺走。于是,她把阎罗带到了泰山之巅,流着泪对他倾诉了自己所有的忧虑,指着悬崖问阎罗愿不愿意同生共死。”
明知道阎罗最后还好好的,但听到此处,空言还是着急地问:“他们跳下去了吗?”
丁绯点头,道:“对。据闻那日天地震动,大雨倾盆,在悬崖下的山谷间忽然涌出了一道河流。他们两人沿着河流一路斩开瘴气,最后到了另一片黑暗的地域。那里只有冥火晃晃悠悠,以及脚边的一条河流川流不息。”
空言低头一想,道:“他们到的就是幽州?”
丁绯点头,道:“从此以后,天地间有了第一对亡魂,两人命此处名为幽州,此河名为忘川。天父特尤斯赏两人的胆魄,也怜其孤寂,便封了两人为地府的王,赐了生死簿,阎罗掌控人间的雄魂,阎蜜掌控人间的雌魂,共同统领人间的生死轮回。如此过了千年,有一日一只懵懂的相思雀来到了幽州,跪在阎蜜的跟前诉说着自己的相思之苦。阎蜜可怜她,便收留了相思雀在身边,还让她化成了人形。”说着,丁绯看向远方,泪水盈了眼眶。空言想起了丁绯口中那段两人相守于杏花树畔的日子,心头微酸,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依偎在了丁绯身旁。
“但是,阎罗这个没有心肝的男人,从来不曾明白阎蜜的心。他恨阎蜜将他拉入了幽州,更恨阎蜜分去了他一半的权力,他前方百计想要夺走阎蜜的权力,不愿意做二者之一的王。他竟然带兵到阎蜜府上声称要讨回那日在泰山脚下戏水女子的魂魄。阎蜜是何其愤怒,恨意烧了她心窝最后一寸理智,她举起了剑与阎罗战了七七四十九日。他们本是双生,实力不分伯仲,但那几日阎蜜日夜哭喊悲鸣,终于是失了心智,被阎罗断了命脉。”
对结局早有预料,空言仍是被这数千年以前的女子动了心魄。她小心翼翼地问:“姑姑,鬼也会死吗?死了我们会去哪里?”
丁绯点点头,又摇摇头,道:“鬼魂也会死,只是我们不知道死后会到哪里,就像人不知道幽州一样。但我知道阎蜜在哪。”她将雌魂令放到空言的手中,道:“阎蜜临死前,害怕阎罗夺了她的权力,更怕那人间女子会夺她的地位,因而将一股怨气化成了两个令牌,一个雄魂令由阎罗拿着,雌魂令则交到了我的手上。我遵循阎蜜的旨意退到了忘川河的源头,拿着令牌命阎罗此生永不能犯此地。你不是曾经问为何十大阴差独独鸟嘴宫外有重兵把守,那是因为我手里有雌魂令。阎罗再蛮横也不敢闯进来,再无所畏惧也不敢不派兵看守。”
空言深思,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颤抖地道:“这么说,阎罗并没有控制雌性魂魄的权力!这也是为什么即使他不愿意,我也能够顺利留下。他根本不是幽州唯一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