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每个人还会加入一些社团，美名其曰：锤炼能力。

柳念国见别人都争先恐后地参加社团，自己就去了编辑部，自认可以胜任。

一张报纸四版，两版用来宣传学校方针政策和领导动态，还有一版给了老师，最后一版用来作文。学校两万多人，只有新生投稿。应付一版报纸应该绰绰有余。

本着多上稿的原则，千字以上的淘汰，小说淘汰，评论淘汰，低俗搞笑的淘汰，喊口号拍马屁的淘汰，爱情的淘汰，第三者插足的就永不录用了。最后再数数过稿的，已经没几篇。全是无病呻吟的乡愁和高风亮节的歌功颂德，要么就是毫无意境的诗歌。

说起诗歌，柳念国最讨厌。他看到过一首诗，题目是：啊！我爱你天使！内容竟是一大串数字。

7！52134！

52134！

1256，34？

7！34，521！

5211256？

521111！

7！521！

7！5216？

7！521！

吓，柳念国看得是一头雾水！他邹眉斜眼，十分厌恶，却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看不懂。于是他便硬着头皮拿给主编道：“主编，您看看这首诗怎么样？”

他倒是聪明，只问诗怎么样，不表态度。主编要是说好，那就附着夸一下，还可以对自己慧眼识英才居功自傲番；若主编一皱眉就表示烂，到那时再趁机狠批一顿，说是小儿戏水趁乱撒尿——变着法儿胡闹。

主编也是见过世面的，怎么会正中下怀。他看完诗，合上稿子闭目沉思。其实心里在琢磨该怎么回答这个毛头小子。这柳念国是新来的，他要是说错了话，肯定被念国耻笑，今后便毫无领导威信。

诗这东西就是那么讨厌，可说好也可说坏，但大多数人都选择说好，因为说坏的话容易被人以为不懂欣赏。

主编沉默了片刻，决定试探一下念国的态度再说。他睁开眼做出惊讶状又展开稿子皱着眉头看，还模棱两可地叹了口气。这叹气最关键，你可以理解为讨厌，也可以理解为感叹。

念国果然是没有经验，且心浮气躁。看到主编皱眉叹气，以为主编对诗意见颇深，就急忙上前，嘴还没张开声音就迫不及待地从牙缝钻出去似的，害怕晚了一步就会烂在肚子里。

念国指责道：“这种诗怎么能拿来投稿，这在报上刊登后学校师生会笑话我们，说我们竟然拿这种无聊的把戏充数。”

主编微微一笑拍着念国的肩膀说：“你明白就好，有你们这样的人我省事多了。最近太忙了都顾不得编辑部的琐碎事情，你们得多费时间了。小伙子，好好干！”念国一听得意开，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件漂亮事美滋滋的。

兴许是得意过头了，柳念国回去便写了篇评论，题目是《诗人最后的那片遮羞布》。尽数抖落诗的退步和诗人江郎才尽的窘像，写不出文字的魅力，开始打数字的主意。仿佛一个流浪汉吃不到富贵人家的山珍海味，只好去垃圾桶里扒拉些奇形怪状的玩艺儿，上街骗贪玩儿的孩子们的零食吃。孩子们是无知的，可我们不能无知。

柳念国对这篇评论颇为得意，还一口气读了好几遍，宛若耳边尽是他人的甜言蜜语，而他就是受人追捧的作家。他还借编辑之便站墙头拉大旗，将自己的评论刊印在校报上，虽然没有指明批评的人是谁，但是写诗的作者一看便知。

后来主编找到柳念国意味深长地跟他说，那首诗是院长的女儿武美津所作，而且得到杂志社编辑的高度评价并刊登。武美津只是想在校报上交流一下，没想到被柳念国批得体无完肤。

主编在一边看着柳念国的窘样，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幸亏他经验丰富，要不现在着急的人就是他了。柳念国叨唠了句：“我看主编对这首诗也不喜欢就以为它真的一文不值，况且明明不好嘛。”

主编赶紧点了支烟解释道：“我当时就觉得这诗还可以，所以才又看了一遍，而且对里面的句子倍儿感惊讶。只是太新颖了没敢妄下结论。也许每个人的评价不一样。你打死都不要承认评论的矛头指向的是武美津。人问起来，就说‘稿子太多了，没看到’，更不能说在编辑部传阅过，要不人脸往哪搁儿啊。你说是不是？”主编有所期待地看着念国。

念国点了点头，主编这才露出胜利的微笑，自个吧嗒吧嗒抽烟去了。柳念国对着主编的背影使劲儿啐了口唾沫，怏怏而去。

自从看到柳念国在校报上发表的评论，武美津一直郁郁寡欢。她对诗的热爱绝非外人能理解的，有时候她觉得，读懂一首诗，放佛读懂一个人、一个世界一样，可以给她带来源源不断的欢快。

于是，她晚上当即写了一篇关于诗歌的散文《无声的世界》：

诗就是你坐在这，它就是远方，这个远方只为你延伸，这个远方只为你等待，这个远方只有你能到达。

你坐在我面前，我们坐在安静的夏日的午后的窗前，你全身心地倾听，我全神贯注地讲一个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

只记花开，不记人。忘记是读哪本书时信手摘抄，而今仔细琢磨原意，也许是因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也许是因为花开永远是美好的情感，人脑自然倾向于记忆让本身愉悦的事物。抑或不记人，并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想记得，是忘不掉。这样想来心底多多少少有一些刺痛感，我突然开始怀疑，怀疑诗的力量比音乐、影视、绘画以及其他艺术形式更具触动人心的作用。

每个安静的夜晚，品着简单的诗词，可以隐隐听到从心底传到指尖的自己，在键盘上敲出打动灵魂的音符。我是无声的歌者，却在有声的世界，赢得了无数赞许的目光和雷鸣般真挚的掌声。

我觉得，懂诗与爱诗是两码事。前者只是活在自己世界的小丑，以为自己理解的世界就是整个世界。于是，便开始卖弄浅显的逻辑，通过堆砌无知与毫不相关的隐喻，来实现自我标榜，以及对他人的摧毁。而后者，是真正用心在体验诗歌创造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与现实重叠，可以形而上，可以荒诞不经。无论哪样，在读者眼里，她都是无与伦比的美，与对错无关。

最后，与大家分享一首我最爱的诗。

每一件旧家具，都塞满了秘密，唯有旧时光，可以带给你好运。

镜子里面的那个人，他的后背，突然之间长满荒芜的野草。

第二天，美津便把这篇文发给编辑部，看看编辑部会做出怎样举动。

柳念国接到美津发来的稿子，本以为是普通的散文，可是越往后看，越觉得不对劲儿，直到读完才发觉，这是□□裸地□□。合上稿子，柳念国内心有一种极度渴望被认可的感觉。于是，他当即创作一篇同样为《无声的世界》的文章：

安静地坐在电脑前面，窗外是夏日宁静的夜晚。经年记忆全然沉默起来，看不清它的样子和来历，只是知道天还没亮时那一抹淡淡的朝霞。什么时候我学会了忘记，而又在什么时候被记忆掩埋。矛盾的自我矛盾里充满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涩。咂一咂舌头，慢慢让自己安静。

这样熟悉的夜色，那还是在好多年前，单纯的玩闹游戏，明了的思绪。在不经意间，被这尘封已久的印痕，深深刺痛。桌台上是乱七八糟的零食，轻轻端起淡蓝色的水杯，若有所思地品一品白开水的味道。其实，它并不单调。

我记得小时候的荷叶，一贯的清高和纯洁。那是家乡唯一让我无法释怀的绿色。它那样的娇滴滴恨不得碎了它的身子。不过暴雨之下，我倒喜欢摘掉它的叶子，兴奋地挡在头顶，像一匹受惊的小马驹，欢快地奔跑在街上。掠过路人的眼神，哈哈笑着，自我忘怀的一刻而已。然而日复一日的离开，让我不再记得夜的美丽。也许是我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这里的一切。

人们睡去了，街道安静了，没有了汽车的喧哗，剩下孤零零的两排路灯，昏黄的灯光，落寞地拉长它的影子。突然想起一句话：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快乐的代价便是痛苦。如果说因为痛苦我们寻找快乐，而快乐又带来新一轮的痛苦，那么快乐是否还有意义。难道就是为了能够在很多年后突然想起？

缘分是什么，缘分就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喜欢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她。原来只是含笑饮毒酒。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万象险生而已。

不去想念，安静地听着歌曲，像无邪的小孩，慢慢沉淀。

发稿时，柳念国特意将自己的文章放在美津的文下，一题两文捆绑刊印。

武美津看到自己的文章和柳念国的共用一个题目，像是两个特工对上了暗号，显得紧张而激动。此时，她已经忘记自己发文的初衷，更加渴望心灵上的沟通。她随即又作一文《你的美醉人心脾》：

那里有我多年梦里的玩伴，模糊地清晰着。在望乡的词牌中低吟，风入松，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那是我人生的开始，是我生长的痕迹，是构成现在的我的原因。

如果我老去，我会选择欢乐最多的地方。那一定是儿时的故乡。这辈子就像是孩童时代玩得精疲力尽后睡在树荫下做的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后只记得单纯美好的瞬间，彩虹背后的阴影只是为了衬托彩虹本身的立体和厚重。

夜色中的海，比海本身更大。像巨大的潜伏着的怪兽。又像少女无尽的长发飘浮在风中。像儿时奶奶最心爱的那块天鹅绒的黑布，厚重而华丽地蒙在我的双眼。我走进海水，微凉。海风，微凉。

我继续往前方走，就像在银河里慢慢接近时空的黑洞。此刻，没有时间，此刻，没有方向。只有一颗像无限与海空融合的身心。

如果我的爱人不会悲伤，我可否就这样离开人世，忘记过往。真正爱美的女子是否连离开都要如此唯美地直指人心。

同样，柳念国收到武美津的来稿后，像是约定成俗般又作一文《你的美划破曾经》：

我望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听着他们在我周围欣喜若狂。这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不可替代的印记。在生命长河中，我想到的还是童年时的自己嬉闹于草丛中的景象。那些傍晚有着柔和的温暖，仿佛是活在仙人的手中，轻柔而无忧。没有胆怯，没有冷峻，没有烦嚣。在斑斓多彩的世界中，我一直憧憬着空中那座宫殿，透明的，晕着淡蓝色的光，仿佛还有几朵自由的翅膀，云游于天地。

我曾经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只飞翔在水底的鸟。闭上眼睛，仿佛可以听到山泉迂回青石的欢叫，可以听到大雁飞过草原的喜悦，可以听到驼铃震荡在古道的清脆。有一种似乎来自灵魂的震颤，被隐忍的欲望都在那一刻不再安于本分。他们跃跃欲试，满怀激情，翩翩起舞。桂花树下，白月光中，衣袂飘飘的世界。

当我长大，我的世界不再只有花香鸟语翩翩于林间的任性，不再只有欢呼的人群中故弄玄虚的矫揉造作。我开始想到这些年失去的一切。生命仿佛正在演奏一曲忧伤的赞歌。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周围一片温暖和光明。思绪随着歌声飘忽不定。它把幽谷填满浓雾，让我朦胧迷失；它把山泉引出深壑，欢快奔跃。就像一双充满明亮的眼睛怜我遭际。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一个乐符都像是晶莹剔透的水珠，滴在干裂的大地，滴在心中的伤口，滴在这最幸福的时光下。

如今的我，越来越怀念曾经的我。城市中闪烁耀眼的霓虹，屋子里蓝色的天花板，还有童年的蜻蜓和蝴蝶。这个世界过于烦嚣，尘缘不断充斥着我们的生活。只有当我漫步走在昏暗的街角时，我才会真正让自己那颗浮躁轻狂的心安静下来。

在夜色中，在温馨中，在成长中，忘记流光溢彩，忘记苦痛哀乐，忘记富贵虚荣。然后，开始闭上眼睛。于是，我微笑着看到自己变成一只满载希望和爱的鸟，勇敢地飞翔在水底。

武美津将这几期报纸全部收藏好，没事的时候就翻看翻看。慢慢地，她从这些文字中，发现柳念国是一个心思极其细腻，但是又有一点自卑的人。他对生命有自己的理解，但是又无法去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于是，他便将积累的情绪完全渗透在文字中。她对他，开始有一点点的迷恋。虽然她还不曾见过他，但是她的直觉似乎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