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但不是所有的初见都是美好的。在柳念国的编辑部生涯中,就遇到过一个让他名声大噪又躲之不及的女孩。
这个女孩叫何珊珊,是编辑部的一名小记者,路人甲的长相配上嗲嗲的发音,便荣获“嗲妹”专属称谓。嗲妹稀疏干黄的头发也是编辑部津津乐道的话题,每周见面都会按时更新,学校周围的美发店最流行发型都已经被她试了一遍,可惜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不知道是当今流行发型毁了她,还是她毁了当今流行发型。
嗲妹第一次见到柳念国时就喜欢得不得了。这似乎很荒诞,但的确是事实。在一次校稿会结束后,嗲妹故意跟念国一同走出教室,并东拉西扯地聊起天来。
念国不记得他们是怎么热乎起来的,只知道当晚,嗲妹问了他很多问题。诸如你喜欢什么样的电影啊,你家乡在哪,有哪些好玩的啊,你是哪个院系的等等。其中令念国最记忆犹新的就是嗲妹问他,最喜欢哪一类的文学作品。
听到这个问题,念国脑海中瞬间闪过的居然是武美津的名字。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诗歌。”
“诗歌?你不是最讨厌吗?我记得你写的那篇什么什么评论,把诗歌贬得一文不值,好像对诗歌恨之入骨的样子呢。”
“爱之深痛之切嘛,因为最喜欢,所以要求极高。就像很多优秀的工艺品,如果达不到惊世骇俗的美,倒不如将其毁灭。”
嗲妹痴痴地望着念国,一副崇拜的样子。念国借着路灯,看到嗲妹眼睛泛出的晶莹,满满都是爱,吓得赶紧快走了两步。
应嗲妹要求,柳念国将其送至宿舍楼下。临走时,嗲妹说:“其实,人家最喜欢的也是诗歌啦,而且人家以前也写过很多诗呢。”
“哦?那以后有机会欣赏一下大作。”念国知道自己中了圈套,但是脱身心切,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柳念国在编辑部也见到几次主编,但两人从来没有过多的交流。主编一嘴叼着烟,看到念国就装作手忙脚乱找材料的样子,欲躲还闪的眼神惹得念国心底下得意洋洋,但不喜形于色,脸平静得像晚上的夜幕。
主编以为美津和念国闹得不愉快,做贼心虚,不敢多看念国一眼,对于念国提出的意见也是毫不犹豫地肯定,还拐着弯儿奉承一下。
柳念国其实很理解主编,大难当头选择自保是明智之举,况且他也没有吃亏。看着主编偷偷摸摸地愧疚反倒让念国不好意思起来。
以后再见到嗲妹,柳念国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让她看出什么足以让她心动的举止。嗲妹觉察到念国的不热情,在编辑部相遇的时候,也只是礼貌性地打个招呼,很少主动攀谈。
一天,编辑部就剩下他俩人的时候,嗲妹走过去在念国耳边嗲里嗲气地说:“这么晚了也不走?”念国却吓了一跳,本以为她已经走了。
念国还在责怪她走路跟猫似的,话已经飞出去了,仿佛他的大脑和嘴巴分开的,各为其主。他说:“呃,你也在啊?呃……最近过得还好吧。”
听了念国的话,嗲妹几日来的郁闷之情顿时消去,欢快得像只小鸟,两只手十指交叉扣起,垂在胯部绷直,脚固定在地上,身子却像吧台的转椅拧来拧去。她轻轻拍了下念国的胳膊,跟上次一样的动作说:“讨厌!谁说我过得好了!”
这话念国听得明白。女孩子单独跟男孩子说话,越是礼貌越表示冷淡,说话随意不修饰说明把你当自己人,要是说“讨厌”、“滚蛋”、“真坏”之类词语那关系就已经不一般了。因为一般人还没有好的可以随便骂对方的地步。就好比情人之间撒娇任性表示可爱,要是陌生人之间也如此,男的叫“流氓”,女的叫“骚贱”。
嗲妹能这样跟念国说话,那她心里是喜欢念国的。可念国对她全无好感。他只是勉强笑着,但是嘴里说:“我说的是事实嘛。好的电影,观众看完后都会夸奖。你就好比这电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还禁止别人言论了?赫尔斯基说过‘女人的美需以男人的夸奖作陪衬,如同嫁衣上的鲜花,没了那一抹红,嫁衣就是普通的连衣裙’。你听听,这话就是说给你们这样的女孩听的。我就羡慕女孩,男人喜欢听好话是虚荣,被人耻笑;而女人喜欢夸奖是天性。真是不公平啊。”
上面所说的“赫尔斯基”根本不存在,只是柳念国随口编出的名字,那话当然也是他自己随口说出的,至于在前面编个人名那是为了显示自己阅览无数。但是你要不引用,别人不会觉得你说的多好,多有能耐。这也跟做食品的一样。同样的锅巴,用华丽的盒子装起来就比用透明袋包装体面得多,那锅巴看起来似乎更好吃了些。
嗲妹听了他的辩解,身子更加拧得厉害,好像豆蔻年华的少女无意看到两只狗在大街□□,害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在脚下拧出一个黑洞钻进去。她又连着拍了念国几下说:“讨厌!真讨厌!不跟你说了,油嘴滑舌说这么多好话。不怀好意。”说完嗲妹撅起小嘴快活得哼着小曲。
念国有点懊恼自己多嘴说了那么多奉承话,嗲妹一定认为自己在讨好她。于是又赶紧褪去笑容,站起来对她说:“哪有,哪有,跟你说着玩呢,你别在意啊。”
嗲妹以为念国把自己的话当成训斥和不满,害怕念国就这样在追求她的道路上停止不进,或者是遇阻退缩,就慌里慌张地解释:“我没有在意,人家跟你开玩笑呢,你也别当真啊。”这意思就是“你继续继续”。念国才没那么傻,说话也安分起来。这让嗲妹甚是后悔,以为给念国制造了语言上的压力。
她又转念一想,将最近写的一首诗丢给念国说:“这是我特意写的诗,你慢慢看。人家都是摸索着写呢,看后不许笑。等着大才子给我指点指点呢。”说完又笑吟吟地拧身子去了。
柳念国将头稍稍扭过一点,翘起右嘴角在心里“哼”了声。这明明就是故意拴住他,让他们能来日方长,多接触呗。
念国抬眼看了一下诗,心里叫苦:平时最讨厌诗,这嗲妹怎么老是写诗,是不是因为没几个字,懒得搜肠刮肚将五千个汉字轮番使用。
诗的题目是:啊!大海!念国一看顿时头疼,似乎不“啊”这一声,不显得这是诗。嗲妹的诗就像许多条杨絮七零八落地挂在树上,谁打个哈欠它就得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尤其诗的最后一段,连用三个“啊”,将诗的气势推向高潮,也像是给诗的结束做最后的哀悼。念国看完后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拧住鼻梁做沉思状,也借机休息下,想想该怎么应付她。他恨不得时间就这样凝固下来,再也别让他醒来。
就在念国骑虎难下的时候,门口有一个女生轻声喊道:“何珊珊。”
嗲妹扭过头去惊讶地问道:“呀,美津,你怎么来了?讨厌,也不跟我说声。”
美津?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从嗲妹儿口中蹦出,念国像是不经意间失足滑倒在浴池,呛得他大脑一片空白。他赶紧循声望去,看到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微笑着站在门口。
念国曾经无数次对着美津的文字幻想她的样子,当幻想与现实碰撞在一起时,念国意识到再丰富的想象力也无法触及的就是女孩独有的美。
美津比起柔柔更加高挑纤细,标准的鹅蛋脸和东方肤色,眼尾细长,薄薄的两片唇配上稍稍过肩的直发,让她有种穿越到民国时期的感觉。
他觉得美津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不同于书香门第的冷傲和矜持,也不同于文艺青年的狂妄和自我,她自信而淡然,如同洛阳水席中的燕菜,虽然食材为普通的萝卜,却做出了燕窝的高贵,入口之后又给人以清爽的口感。
不看倒还好,一看把念国吓得缩掉一半身子。嗲妹故作娇嗔地跟美津打闹,恰到好处地回头瞥念国一眼,满眼放光,脸色红润。她的回眸一笑意味深长,一定要让念国看到,还得让他以为是不小心看到的,要让念国的眼睛和她交叉时像两支电线接头碰出火花一样立马弹开。
念国慌忙收回目光,迷离恍惚中暗责自己为何多看那一眼。念国从小不爱说话,对人的神情动作观察入木三分,他一看便知嗲妹已经在别人面前承认了和自己的暧昧。
可是,他心有不甘,又偷偷回头去看美津。这一次,美津与他摇了摇手,他报以微笑,同样摇了摇手。美津不再做出回应,而是与嗲妹低声说了两句话,便走掉了。
美津这一走,念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他此时可以肯定,美津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他并不因此而兴奋,反而显得特别落寞。也许,他认为,此时此景与他想象的邂逅完全不同。甚至糟糕透了。
柳念国数落着自己的懦弱和虚荣,但又对嗲妹的演技畅叹良久。他在想女人的脸究竟是什么做的,仿佛里面有一个自控发热装置,她意念作用便红晕荡漾。
念国越想越觉得心跳加速,他从心底讨厌嗲妹,怪她不经过允许便将他卷入她的世界。念国恨不能撕掉她的脸皮,瞧瞧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发热体。
“你在想什么呢?”嗲妹仿佛深知他的思维一样突然问道。念国这才发觉武美津已经走了。他的眼睛望着嗲妹,心里却在想刚才有没有给美津留下坏印象。想到美津可能会对他产生一点误会,后背便窜出一股莫名的刺热,那热又迅速蔓延全身,汗毛根根起立为这股热流行注目礼。
临走时嗲妹不断重复着:“要经常联系哦。”他只是点头。眼看就要离开,念国鼓足勇气问道:“哎,刚才那位女生是你的同学吗?”他自认这句问话只是随便说说,却不知嗲妹立马高筑起来的警惕心。
嗲妹眼睛下斜不情愿地回答:“她啊,人家的生活可丰富啦,几乎天天不在校,屁股后面追她的男生都排到首都机场啦,你可别打人主意哦。”
念国的眼神游离于表情,应声回道:“哦。”便不再多说。
嗲妹看到念国眼中的落寞顿时醋意大发。好不容易彼此说了拜拜,那不争气的念国说了一句更不争气的话:“要不要送你回去啊?”尽管这话带着解脱时的客套,但是嗲妹却犹如丢了钱包失而复得般欢快。她双手合于身前莞尔一笑地俏皮道:“要是柳大才子愿意效劳,那我也没意见啊。”
念国直在心里将自己千刀万剐,他对着自己的影子说:“滚蛋!”影子委屈地回答:“我哪知道她当真啊!”念国只好傻笑,跟在嗲妹后面往寝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