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美津的突然出现,让柳念国多日来虚构的见面场景支离破碎。他叹口气,怜悯自己为何这般倒霉,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遇到了最想见到的她。这太不公平。
那天晚上,念国的睡眠宛若缺少水分的拉面,没有韧性,拉不长,刚要使劲儿便断了,想要捡起来重新入睡,却怎么也粘不到一块,索性坐起身来靠在床头生闷气。他觉得此时的眼睛睁得比任何时候都大。
后来迷迷糊糊终于睡着了,可是梦里又惊醒了两三次。每次醒来脑海里想的都是武美津向他微笑招手的样子,耳朵里却嗡嗡直响,听不到美津的声音。
后来干脆不睡了,他想美津对他的第一印象会是什么,嗲妹会不会在美津面前自我保护地说些什么。想着想着天亮了,他伸手扒开窗帘,看到外面是个阴雨天,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
在他看来,他的心情不美丽,天气也应如此。
浑浑噩噩过了一天,晚上才想起还有一堂素描课。柳念国推掉了寝室的聚餐,匆匆赶到教室。这一次,他去的稍早,害怕老师将他再作为反面典型,干脆躲到角落里安静地看书。可是思绪并不随他所愿,书上的字看在眼里都认识,却不知其中的含义。他心烦意乱地抬头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尤柔第一次坐在的位置。他忽然想起第一节素描课上发生的故事,心情变得愉悦起来,脸上也挂起了微笑。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短促有力,像是干燥的环境下两人接触时因静电突然弹开一样。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何珊珊。因为何珊珊总是这样在他身后突施冷箭,让他产生了心理阴影。他的心情因此糟糕透了,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便“嗖嗖嗖”地消失了,宛若冰凌落在烙铁上。
柳念国皱着眉头不情愿地转过身,竟然发现对方不是何珊珊,而是尤柔。她正面带微笑看着念国,眼睛里闪着透亮的光芒。念国尴尬地报以微笑。
尤柔撇撇嘴道:“呦,柳大才子什么意思,不愿意搭理我是吧!”
念国赶紧站起身来赔不是道:“哪有,哪有,我以为是……”
“是谁啊?你心里想的是谁?”尤柔凑近他调皮地问道。
“没有谁,呃,刚才正在想怎么应付素描考试。哎,你说我天生对画画不感兴趣,考试怎么办?”念国故意把话题岔开。
尤柔扬了扬脖子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吧,你就不要烦恼了,好好写文章,我还等着欣赏大作呢。”
“文章?什么文章?”念国疑惑地看着尤柔。
尤柔神秘一笑,绕过桌子挨着念国坐了下来,然后拿出手机指给他看:“呶,这些可是你写的?虽然我不爱读书,但是‘柳念国’这三个字我还认得。”
尤柔接着说:“哎,我看你这人嘴巴不利索,但是文笔不错呢。你现在在我们院也算小有名气了,怎么样,是不是感觉特别骄傲。”
念国笑着回答:“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点骄傲自满了。”
尤柔推了他一把,像是很久很久的好朋友一样,说:“嘿,你别太得意了。我朋友说,你的文章也就那么回事,文字挺安静,但是缺乏一定的逻辑。”
念国失落地问:“你朋友是谁啊?”
尤柔看了看他,吐了吐舌头逗他道:“不高兴啦,别介,这么不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刚批评你一句就开始甩脸子了。”
“谁甩脸子了,不说也罢,我也就那么一问。”念国越说越心虚。
尤柔趴着身子,脸贴在桌子上看着念国说:“呦,脸都红了,你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我欺负你了。”
念国被她这么看着,心跳忽然加速,面部表情僵硬起来,脸更红了。尤柔拍着桌子傻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这朋友当然是武美津喽,你跟人家斗了那么久,还不准人批评批评你?你得学会谦虚。”
听到武美津的名字,念国的眼睛突然有点恍惚。尤柔见念国不说话了,害怕刚才的玩笑伤了他。她虽然大大咧咧的,但是她知道,往往文字细腻的人心理却很脆弱。
尤柔说:“其实,我很喜欢读你的文章,像我这样说话不经大脑的人都能安静下来品你的文章,可想而知,你的文字还是有一定魅力。”
念国勉强笑一笑说:“能让你这么挑剔的人喜欢真是三生有幸。”
尤柔没有接他的话,突然问道:“哎,对了,你写小说吗?我喜欢看小说,如果有的话,给我欣赏欣赏呗。”
念国的小说轻易不给别人看,他觉得小说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写小说就像写他自己的灵魂一样。他不愿意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给人瞻仰、鄙视和谈论。
但是,事物都是联系的。他渴望美津去了解他,而尤柔和武美津那么要好,他的小说有可能会通过尤柔转到武美津的手中。这是他的逻辑。也许,在男人的世界里,哪怕有一点希望,他们也能将其无限放大,并最终影响自己的决定。
在一番思想斗争后,念国答应将自己的小说给尤柔看。尤柔甩一甩头发站起身来说:“那好,你尽快发给我。”说着便将自己的邮箱写在念国的书上。她向念国摇了摇手说:“拜拜,我先走了,到时候你帮我答到。”
“哎……”念国伸手想要阻拦尤柔,但是尤柔已经走到门口。这时,她又回过头来露出一脸坏笑,她威胁念国,“如果让我知道你没帮我答到,你就完蛋了。”说完真的走了。
念国呆呆地看着她潇洒的背影,这才注意到,她今天还是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牛仔短裤、运动鞋,只是上身穿了一件长度恰好盖住短裤的军绿色工装夹克,宽大的夹克套在她娇小的身体上,帅气的同时给人留下无限的想象和保护欲望。
柳念国和嗲妹相安无事地过了半年,他们之间仍然停留在暧昧阶段。嗲妹也不着急,仿佛念国就是她闲暇时的风筝,放飞空中,然后再收一收线拉近点。就像猫捉老鼠,她并不是急着吃,而是捉了放,放了捉,弄得你服服帖帖才肯下手。
念国偏偏看透了她的意图,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嗲妹在繁琐的游戏规则之后变得疲惫不堪。眼看让念国在这场战役中投降没有希望,嗲妹又盘算着从周围人入手。皇帝的新装不就是这个道理嘛!穿没穿衣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周围的人觉得你穿着衣服就行。
圣诞节来临,嗲妹向念国索要礼物,念国不好拒绝,只好买了一本关于茶道的书送给嗲妹。见面后,彼此客套地寒暄一番,生疏得局促不安。
分别之时,嗲妹说她晚上一个人吃饭,却不说让念国陪她;念国自然知道话里话,只是充楞旁言道:“哎,过了圣诞你们系是不是也要考试啊?”
嗲妹还想将话题拉回来说:“嗯,学校的安排应该都一样啦。柳大才子,平时你也一个人吃饭吗?”
念国急忙接道:“当然不是!我们宿舍一起。天黑了,别乱跑啊。”
嗲妹冷笑道:“我这么大人能出什么事?多谢关心啦……啊!”最后的两个叹词格外响亮。
平时厌烦嗲妹加蜜的温柔,今天突然变脸让念国又失落恍惚。她第一次做得决绝不留情面,甩一甩假想出来的长袖子,骄傲地离去。
嗲妹回到寝室气呼呼地把念国送她的那本《茶》扔到床上。室友忙过来安慰,顺便瞧瞧她的狼狈样。都是平日里就瞧不惯嗲妹的为人,话里满是关心,可心里乐得恨不能嫁给念国以报解气之恩。女人间的嫉妒可怕而又可恨。
美津回到宿舍,平时都是安静地洗漱后便上床睡觉。但是这次,她无意中看到了念国送给嗲妹的书。她对于中国古典文化的痴爱驱使她轻轻打开了那本书。映入她眼前的是首页上柳念国的留言:
中国的茶就像西方的咖啡,品茶不是为了解渴,而是品味。茶味偏苦,苦中又有香气溢于舌根。常处水泥城中,多像笼中鸟、瓮中鳖,闷而不乐,因生怨气。宋代诗人苏轼所言:“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茶能使油腻荡涤无余胸腹豁然清新,亦能使人心思明净,无崎岖杂念。希冀子衿四大皆空,坐片刻不分你我,两头是路,吃一盏各走东西。
2004年12月24日柳念国赠
其实,嗲妹只对男生撒娇,对待女生却很刻薄。自从在一个宿舍生活,嗲妹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不是拐着弯儿损你,就是变着法儿刺激你。你要是跟哪个男同学吃顿饭甚至一起走个道,她也会不失时机地说“呦,那男的是谁啊,追你啊。胡子比头发都长”;或者是你买了什么新的首饰,她又会认真翻弄几番,然后自言自由道“这东西我在地下通道见过一次,好像比这个便宜”。诸如此类,没有一句话能说到人的心窝里,就算没有恶意,为人却显得过于刻薄。
美津看到柳念国的赠言,便知这是嗲妹的礼物,刚想放下,就听到嗲妹矫揉造作地喊道:“讨厌!这可怎么办呢?这怎么办?讨厌死了!”这话连着说了好几遍,像卡住的录音带不停地重复。
旁人自然知道嗲妹的意思,她是想让你问她怎么了,她好顺理成章地描述下去。如果你不问她,她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以免让人觉得这话是故意说给人听的。
有人觉得受不了这种摧残,就自落陷阱地问:“怎么了珊珊?”这话刚一出口,嗲妹连犹豫的机会都不给,像倒垃圾一样,生怕玷污了自己的裙子似的说:“咖啡的寓意你们谁知道啊?这可怎么办?”
有喜欢八卦的女生立马炫耀道:“咖啡代表暗恋啊!”旁边的女生集体瞪了她一眼,她像偷吃了甜点的糖尿病者忐忑不安起来。
嗲妹顺其自然地接着说:“对啊,你说他送我这礼物不会是有含义的吧。”嗲妹指的是“茶如咖啡”这句话,引申过来就是“暗恋”。
殊不知这茶在民间还有更深刻的寓意,就是纯洁、坚定、多子多福,历来为女子随嫁之物。旁人听完哗然散去,背地里挤眉弄眼。嗲妹一个人还在那里坚持奋斗,希望有句话能引来注意。
美津心里冷笑一下便上床睡觉。
后来嗲妹找了一个男朋友,据说长得魁梧挺拔。每次回寝都是蹦跳活泼满脸幸福。她越是这样,寝室的同学越是装作没有看到,这让嗲妹的得意之色大打折扣。就好比拥有一辆宝马,可别人从不稀罕或者流露羡慕嫉妒之色,拥有者也失去了拥有的骄傲。这是人们普遍的心理现象。
又像小时候孩子背的书包,都是母亲做的布袋子单肩包,眼见个别人背着鲜艳的双肩包就心生妒忌;后来流行倒过来,帆布单肩包又成为时尚,原本弃了单肩包的人又迎合大众审美换了回去。大概如此吧。
嗲妹心有不甘,就越发表现得淋漓尽致。经常把别人送的花插在茶杯里,给人炫耀,再不行就等花枯萎了,然后变声失色地喊“我的花枯萎了”,以此重新尝试勾起室友的追问。
寝室的花败了,又有小熊、大象之类的抱枕送来,抱枕躺满了床,又有各色的水果篮送来。如此这样也不能引起轰动,渐渐地嗲妹的神色趋于黯淡,也少了往日的活泼,动不动跟人绊嘴,连桌上的水杯稍有移动,她便指桑骂槐唠叨不休。再后来彻底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