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年出了林子,朝驿站方向走,好巧,老天又在玩弄她。
高迎山就在驿站,驾着马车,朝街市方向驱赶,秦年拦下他,问路。
高迎风撩开半边车帘,看一眼秦年,道:“秦姑娘,看你面色不是很好,是不是生病了?”
秦年疲倦笑笑:“没事。”
昨夜失眠一晚,到现在还不曾吃过早饭,还行了几里地,加上方才情绪波动正大,有点头重脚轻,眼也有些花了。
“秦姑娘若是不嫌,一起乘车吧,我们的目的地也正好要经过吉祥街。”高迎风浅笑道。
高迎山也附和道。
秦年想来晨时降至,还得早点回去照顾哥哥,便没有多少顾虑地上车了。她坐在角落,与高迎风隔着最远的距离,车马摇晃,秦年便感觉天昏地暗,枕在车壁上阖眼。
高迎风放低声音,道:“你哭了?”
秦年也不知怎么,发现眼泪流下来的时候已经止不住了。罢了,哭一会就好了,秦年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隐约高迎风又询问了她一句还是两句,她都没应。
高迎风不知她怎么时候睁眼的,秦年醒的时候头枕在他的大腿上,也不吭声也不动作。
之前好几处颠簸,秦年靠着车边而睡,东摇西晃,险些头砸到车木,高迎风便缓慢地把她搬到自己身边,原先是枕在自己肩膀的,后来又顺着身子倒下来,最后躺在腿上安定了。
秦年动了动手指头,轻声问道:“世上有善恶正邪之分吗?”
“有的。”高迎风略一斟酌,“义父说,世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损人利已为恶,大公天下为善,善怀行义为正,恶念祸世为邪,上善若水者含霜履雪,恶贯满盈者死有余辜。”
“何为恶贯满盈?”
高迎风低头看她一眼,道:“所欲者掠之毁之,无辜者害之杀之,不孝不忠,叛亲欺师,恃强凌弱,尸位素餐,暴君苛政,私念滔天,祸及黎民,皆十恶不赦。”
秦年依旧躺在他的腿上不肯起,她想着,高迎风真是算得上少有的正人君子,她师父教她的就不是这般——“强者定规矩。”“如果有人告诉你这是不对的,那便让他口不能言,如果他要用行动来证明,那便让他身不能行,除非他比我强,能够打败我,取代我。”没有正邪,只有强弱。
而在高迎风这里,公私的胸襟决定了善恶,为民者,为善为正。
秦年问:“我欲护亲,然天下不待亲,我不护亲,是为不孝不道,我与天下为敌,是为不义不忠,何如?”
高迎风道:“舍亲为天下,大公也。”
她能想象到向天阑的回答:“杀天下儆之以为孝。”
两个答案,孰高孰低?秦年倒是想听听钟离央的回答,天下不待者若是她,他会怎么选。
秦年又道:“舍亲为天下,天下人不屑,我疮痍未愈,又受天下口沫,又当何如?”
“公天下者,胸怀大梦,饮冰不言,披霜亦行。”
秦年笑了笑,撑着座慢慢起身,道:“高公子真乃光风霁月,这般凌云人物,秦年比不得。”
高迎风笑道:“秦姑娘抬举了,这些话不过是在下受教才悟得的,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也只当是说一说,过一过口瘾罢了。”
也是,秦年想,若是你有剑,有至亲至爱,也许就不会说出今日这番大义凛然的话了,明知谷夫人被何人杀害却不能报仇,眼睁睁看着家人病重而死,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救不了,谁还会管苍生生死?谁还会两袖清风言之凿凿论天下公私谈江山兴衰?
高迎风自作主张地给秦年诊了脉,秦年眉头一跳,倒是吃了一惊。
高迎风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温声道:“秦姑娘,吉祥街上有一家粥铺,铺里的八宝粥卖得正好,温热且不腻舌,正好我肚子也饿了,要不要去尝尝?”其实他是吃过早饭的,只是看秦年的身体实在危险,再不吃点东西就要晕过去了。
秦年摇摇头:“我回客栈吃。”
高迎风认真地看着她,看得秦年发怵,他郑重其事说道:“身体很重要,一定要吃。”
秦年一笑:“好的。”
秦年搭了回春坊的顺风车,不然回到客栈之时说不定秦琤都已经醒过来了,到时候又不好解释,倒不是怕他责,虽说他也从不会生气不会骂自己,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他多想。
晌午过后,江落梅就派人来通知秦年,钟离央离开江南,打算回京了。秦年也没什么好说的,要他走的是她,说各过各的也是她,他钟离央怎么说也算是天下人杰,大丈夫壮志凌云,总不会扒着她的裤脚跪在她的靴边央求她别分手。
两个人都太有骨气了,咬碎牙的思念也要吞入腹中,不面不言,这样最好不过。
日子又过了半个月,秦琤说要回京城一趟。
他同秦年说这句话的夜晚,天空下着小雨,朦朦胧胧的明月穿上一层薄雾白纱,就算看不见星星,也甚是好看。
秦琤的身体比之前有所好转,但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十天里五天醒不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白才福说这是病情恶化,身体需要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
秦年房间里摆了好多枝梅花,是秦琤要求叶子楷每隔几天就去买的,这附近没有梅树,最近的梅林也离这好十几里地,偏偏要摆梅花的原因是秦年偶然说梅花香很好闻,淡淡的,清冽中带着甘甜,有点像清酒的味道。
秦琤就坐在榻上,披头散发玩着一块香木,秦年坐在桌前竖着书看,书是前些天和大家一起去书局买的,唐高恕买了一本名为《落魄书生艳遇记》的书让秦年另眼相看。
秦年随口问道:“回京城干嘛?”
“办事。”秦琤道,“办完就回来。”
“何事?”秦年放下书,转过身面对他。
秦琤没法接着装平淡下去了,把香木放在边上,站起身来朝秦年走去,又缓缓曲膝蹲在她的脚边,仰望着她,道:“去杀一个人,杀完,我就罢手,一切结束。”
秦年面无表情看着他。
“阿年,信我,这是最后一件事了。”他的眼睫颤抖着,“他如果不死,等我到了黄泉下面,去见我的父母、兄弟、老师、子民......我有何颜面......这么多年,我匍匐偷生,死都不敢死,五十多万将士子民,在天也好,在地下也罢,他们看着我,盼着我,杀了那些佞贼,如果我不杀了他,我就算是死,也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秦年知道他口中的“他”是指何人,她相信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秦年扶起他,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道:“杀他可以,杀了他,你的将士、你的子民、你的国家就能回来了吗?杀了他,时光就能倒退了么,我们就可以回到过去,一家人幸福美满了么?哥哥,你也知道仇恨只会带来世世代代的恩怨,就算你暗中让人挑起西边战事,就算你把小傲从向天阑身边挪走,你就能保证等他知道了真相后,他就不会回来,不向你我复仇么?”
秦琤冷笑道:“小傲是个聪明孩子,他也担着国仇家恨,一个国家和一个师父,他知道怎么选择,等他回国,秦琤早就死透了,到时候阿年也不用担心他会为向天阑出手报复你,没人能伤害你,就算我死了,也会有人替我保护你。”
“我比你更了解小傲,向天阑对他来说重要的程度不亚于解千愁在向天阑的心中的位置,他会选择为向天阑报仇。”
这也就是为什么,秦琤执意要杀向天阑的原因,因为向天阑太爱解千愁了,解千愁一死,他便发狂杀人,所有会伤害解千愁的人,他都不能容忍,而秦琤对解千愁更是恨之入骨,向天阑若是知道在暗处的秦琤,他一定杀了他,而秦琤也是如此。
但秦年不能理解,这样互相看不顺眼的仇,在秦琤口中,似乎格外的大,她想过,是不是因为解千愁意外死亡,秦琤把仇恨迁怒到向天阑身上,向天阑才会‘非死不可’。
“要报便报,阿年,我向你保证,就算哥哥死了,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你。”秦琤认真坚定的样子和秦年如出一辙,很久之前她也同钟离央说过这般的话吧,“所有伤害过你的人,都不得好死。”
“为什么......为什么向天阑是你要杀的最后一个?”
“我说过,所有伤害过你的人,都不得好死。”
秦年不解,要论向天阑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只有杀了谷夫人这一件事。“我以为,你要杀他,是因为他护着解千愁,杀了他,你才能解恨。可是哥哥,他并没有伤害过我......”他甚至在她面前亲自穿过了杀人如麻的桃花墙。
秦琤笑了一声,问道:“你可记得他曾给过你一个价值连城的玉石珮?”
秦年不动声色地点头。
“他是不是跟你说,大小玉石珮相互牵引,阴气能够被传送到九渊上?”秦琤那副表情摆明对向天阑十分的憎恨,不等她点头,又道,“呵,你当以为他对你一见钟情,一见面就把人家两座城池都不肯换的宝贝白白送到你手上?是,那玉石珮确实可以把体内的阴气牵引到剑上,可你知道最后的后果是什么么?一旦阴气在九渊剑上大盛,到了九渊无法承受的地步,剑身就会自爆,你是习武的,你当知道剑器自爆对执剑者本身的伤害,轻则废内力,重则五脏六腑炸裂,佩剑多年自爆的威力更是严重,你现在可知道他当初给你的那枚玉石珮,是多么宝贝了么?”
秦年彻底愣了,她从没想过,那个整日风雅成诗待她千万般好的师父,会在一开始,就下手害她。“可要是他不知道后果呢?”
“你问问自己,问自己信吗?他见你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九渊剑,那是他师父心心念念的东西,他师父孜孜不倦,甚至不惜为此丧命,你觉得他看见你带着它重现江湖,会如何?”
秦年不信,她只有当面去问向天阑,她才肯信。
秦琤拉着她的手,语气缓和了一些,柔声道:“阿沚和子楷已经动身了,我们明早去京城,尽早完事。”
“好,你答应我,与我一同上山去找向天阑。”
秦琤温柔一笑:“阿年,从小到大,哥哥哪一件事没有答应过你。”
是啊,眼前这个人,从她生出来看到他的第一眼,到他永别人世,哪一刻没有在不对她好呢。
秦琤曾经有过两个天下,一个是万里江山国泰民安,一个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