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九州战神向北赴去,千万逃难百姓向京城奔流,独他们逆流而上,身后一万士兵击鼓持枪,其中包括了不停翻白眼的唐高恕和情绪激昂的高迎风。
秦年不知道高迎风怎么逃开回春坊弟子的,看到高迎风跟来也没多在意,战场不是官场,没有人会停下来拍拍你的肩膀关爱你注意安全,这一点不是谁告诉你的,手中的那柄缨枪会说话。
谷沛退守到南面的一个关口,现在正驻扎在平地,等待与钟离央汇合。
秦年听闻风声,道:“难为他了。”
当晚所有士兵就赶到了驻扎地,高迎风成为白明恩手下,帮忙医治伤兵。
白明恩一看到白露也跟来了,抱着头叹息:“妹啊,我好不容易把你弄回京,你咋又回来了,给哥省省心好不?”
白露笑笑:“国难当头,何处安身?”
军中八千是钟离央麾下的士兵,剩下是京城和附近四城调来的兵,共计四万人。
还有一万士兵被敌军阻隔在西面城关过不来,这是最令人头疼的问题。
钟离央和众部下坐在帐内,心急火燎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向他汇报军情战况,一两个是熟人,大部分都与钟离央和秦年不相识。
身边坐着的秦年适当地与众人保持着距离,她知道他们肯定对她避之不及,也没有言语交流,只默默地旁听。
“西面一万人必须要救,我们需要这些战力。”
“可阻隔在其中的戎人足足有五万人,加上路上的降兵少说有一万人,如何救?”
目光聚焦在地图上的若干人开始吵架,这才认识没多久就开始相看不顺眼争锋相对。
越心急说出的话便越漏洞百出,最后谷沛听不下去了,一边擦汗一边劝和。
本就能在闹市之中超然入定钟离央习以为常,认真思考着该如何做出最好决策。
秦年也想飞快盘算着最佳策略。
钟离央手中这五万兵马,一半以上没打过真仗,有精兵有散兵有败兵甚至还有连枪都没摸过的新兵,鱼龙混杂唯九州战神是瞻,可毕竟作战经验摆在那边,对手是教自己骑马作战的游牧民族,规模宏大,更是趁乱入侵。
不过戎子听说钟离央和秦年率兵前来抵御,吓得五日没有动静。
三人成虎,千万人口中的秦年更是被说成了妖魔鬼怪,之前秦年一直不认为是什么好事,但如今一想,这些传言到了那些西北蛮子的耳中,无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
九州战神加上祸国妖女,光是这两个响当当的名号就足以让敌人望而却步,当然,却步肯定是暂时的。
双方都调整到最好状态,做足打持久战的准备。
白天士兵拼命演练,新兵们南腔北调八方而来,所行只一个目的,守卫自己的乡土,而那些稍有些资历的士兵们则期盼建功立业,多抢一个人头。将领们连着几日晚坐在帐里,喋喋不休讨论起军情,钟离央和秦年大多时候都是光听不说话,偶尔钟离央会给出自己的意见,不过很少很少,因为他左右两排义愤填膺的谋士们更喜欢自己掌控话语权好显示他们高瞻远瞩的能力。
钟离央回帐时已是四更了,秦年跟在他身后,一屁股坐到他腿上,看上去累坏了。她活动着脖子,问道:“已经五天了,这战怎么打?”
钟离央低头看了她一眼,帮她把外衣脱掉:“西部一万人,要救。”
西面由陈将军领兵,归道被断,粮道被阻,而军队所退守的乾豹山被称天险,南可通经济要道陵城,向东过天堃关直入百里便是京城,当然,能打到京城自然也要过钟离央这关。乾豹山是块绝佳的跳板,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戎人宁可在乾豹山四周耗上半月,把这一万士兵逼上绝境。
秦年偏头:“乾豹山四周被围,我攻贼逃,南下渡水,可取陵城,我若不攻,贼子上山,怎么救?”
钟离央静默半天,回了她一句:“你好傻。”
“......”秦年狠狠踩了他一脚。
钟离央缓缓道:“敌人四合而围,断我归道,绝我粮食,敌人既众,粮食甚多,险阻又固,我欲逼出,为之奈何?”然后他跟背书似的,自顾自地说道:“夜出,先锋开道,材士强弩,为伏兵居后,弱卒车骑居中,以武冲扶胥前后拒守,武翼大橹以蔽左右,待敌追击,以火光金鼓乱其耳目。”【注】
秦年听明白了,问道:“那是他们冲出敌阵干的事,你干什么?”
“既然他们出不来,我们就去诱敌。一场奇袭,最好的谋略。”钟离央道,“我已派斥候察看地形,再看看怎么偷袭,至于得手之后,至少需分军三支,一支追击敌方,一支掩护万人下山,一支回防天堃关,凡大河、广堑,敌不多设防,南下有水道,可以派兵,以飞江、转关与天潢济吾军,若得以渡江,发信号弹,知会南岸山林的援军,援军亦如此回复,高举火把,斥候巡查,敌不敢追。”
“若不渡,敌破掩护部队,追至水道,当何如?”她补充道,“水战的军需,我们根本不够。”
“掩护部队我来带领。”
秦年斜了他一眼,她听得懂他的意思——若是他带兵,百战百胜,不存在失利。
老大的人了,还这么张狂。
秦年起身,布在面盆中浸了水,她拧起来擦了擦脸,道:“我觉得没必要,掩护部队本身就要鏖战几个时辰,完了还得给下山的士兵拖延时间,战力消耗太大了,赔本机率高。”
钟离央弯腰脱鞋:“有何见教?”
“如果水战没法打,我们其实可以在水边低地设伏,夏季雨露充沛,水位高,草木繁盛,我军借此作掩护,蒺藜地罗也好,天槌飞钩也成,在水岸伏击追上来的敌人,不过需注意埋伏时间。”
钟离央低眉思索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妮子的头脑偶尔还是转的蛮快的。
即便初步作战方案定下,需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奇袭怎么打?各部队采取何种方式联系?如何让困守在乾豹山的士兵有备冲出?救出他们之后如何不让戎子上山且逼退他们?若他们攻往天堃关又当如何抵挡?各路部队谁来领兵?
细枝末节对于钟离央来说是胜败关键,他记得钟离觫告诫过他的话——“身为一个将军,你打过的每一仗,都要为你手下万千士兵的性命负责,为天下百姓负责,为你的国家负责。”
又等了三天,京城的百姓望眼欲穿,皇帝也是一天天眼巴巴地盼着消息,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谷沛汇报道:“股肱四人,修沟堑,筑壁垒,守御已完备,通粮和军用物资也没有问题了。”
“好。”钟离央收起图纸,拿了一本名册交给谷沛,“里面圈起的人名,一个一个找来,面谈。”
那是钟离央在老兵中选出的部队领将,但多数不知其真正为人和处事的能力,还需考察。
秦年坐在钟离央旁边,如今安安稳稳地当上了‘妖女’,士兵中没人愿意跟他玩了,除了,杨抉羽。
秦年一直想不通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有没有脑子,传言把她描述地已经够可怕了,他居然还能够不依不挠地找她。
对此,秦年拒绝了他每一次见面,不见就是不见。钟离央在其中发挥了很大作用,让杨抉羽每次都灰溜溜地离开。
秦年平素就呆在钟离央帐里,除了看书就是做点东西吃——钟离央为了让她少根别人接触,把厨房都给她搬来了。
白明恩和高迎风他们也好久没见了,钟离央说唐高恕被充军了,秦年不敢多想唐高恕的神情,叹了口气:“活着就好。”
“在写什么?”秦年探过头。
“阴书。”
阴书用于通过书文传递军事消息,将书信分成三份,分别通过三个人三条路线传递,信中所写皆为密文,解密的文件只在对方和自己手上有,此所谓三发而一知。这样一来,即使是半路有人丢了文纸或有人叛变,也获取不到传递的军事信息。
“写给谁?”
“陈班英。”困在乾豹山上的陈将军。
秦年嚼着块糖,道:“他不是被困了吗?怎么能收到?”
“总得试试。”乾豹山被敌军包围,几乎不可能能收到阴书。无论陈班英收不收得到,钟离央都得这么做,因为做与不做,意义不同。
秦年坐在他身边,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就这样让我看,不怕我泄漏军机?”
钟离央平淡地瞥了她一眼,毫无诚意道:“怕,怕死了。”
秦年低低笑了两声。
白明恩一直想找机会见一见秦年,因为在军中近一年的时间内,他听说了太多不敢相信的事实,他受过秦年的恩情,胸无甚大志,没有白露光复白医堂的决心,只想着能忠一主而尽人事,可自秦年一别,除了跟着领将南征北伐本分地当个军医外一直无所表现。
可自秦年回来之后,他的身边多了个大公子,说话温和得不得了,医术也比他高明得多,全身都很完美,就是一点,他受不了了,天天跟在他后面问着什么时候能找秦年或者是秦年在哪里的问题。
因此,白露格外讨厌他。
军医们很少有时间,因为伤兵多得可以堆满几个粮仓,且各种药物的运输和预算每天都要及时统计整理,白明恩接下了白露的位置,这一个月来忙得人都消瘦了一大圈,就算秦年回来,也没有时间能够去找她,而她整天跟钟离央呆在一起,似乎连外出透气的时间都没有。
后来白明恩渐渐发现,其实还是有时间避开钟离央与秦年碰面的,比如秦年洗澡......呃,不太理智,秦年上茅房的时候?呃......貌似也不行......
白明恩叹了口气,这钟离央实在把秦年管太紧了,连洗澡前后都要跟着。
白明恩也没有机会见到钟离央,因为这一阵子,他实在是太忙了,将军帐内一天都进进出出近百来人,想来军情紧急他也没敢去打扰。
钟离央思虑好了各方面的谋略,还剩下将领死活定不下来,要知道,兵法谋略通晓得再怎么滚瓜烂熟,都不如一个临战老练见机行事的将领来得重要,毕竟战场上不可预知的因素太多了。
秦年看完他画的鬼路线,基本摸清了他的计划,虽然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懂的。“一共不就四支部队么,你一个我一个谷沛一个岳善,不齐活了。”秦年理所当然道。
钟离央早猜到她会这么说,因为选自己的老将听起来是人之常情,更重要的一点是,无需担心叛乱。
他道:“三军之中,有军级比谷沛高的,而你,你自己想想,你带兵,谁敢听你的?”
秦年挺起胸脯:“谁敢不听我的?!”
“为将者,何以服众?”
秦年脱口而答:“将威。”
“将何以为威?”
“杀一人而三军震,赏一人而万人悦,刑上极赏下通。”敢杀犯了事的权贵重臣,能赏牛僮马夫此等底层的人,将威从来是日积月累的结果,要让一群各自为营的人听命于他们眼中无异于敌人的妖女,她一声令下就要拼尽死生,能吗?
钟离央问道:“那么短时间内要想他们听你的,信服于你,该当何如?”
秦年很认真地想了想,第一想法是学着钟离央那般板着个脸,对谁都凶巴巴的,一脸高贵不可亲近,最后她又觉得都不靠谱,于是摇了摇头。
钟离央严厉道:“所以,你不行。”
秦年一听就来气:“那你说,怎么做到。”
钟离央很认真地跟她倔强的眼神对视了一秒,无比正经地说道:“我、不、知、道。”
秦年一咬牙,一拳头砸到他大臂上,太欠揍了。
钟离央悠悠然地看着地图,其实真没有什么太有效的方法,来自天南地北不同阵营的士兵自然人心各异,撇开个人喜恶的私人因素不说,光是平素训练方法就截然不同,军风军纪自是有差异,难以调和,但并不是就此妥协了。
练还是要练,不然枪都忘了怎么拿,阵都不记得怎么摆,训还是要训,不然到作战的时候人家根本不适应听你的,兴许一亢奋连主将都认错了,赏罚分明也都是屁话,最重要的还是他们心中你的口碑如何。当他们知道他们的主帅即将换成了叱咤风云一枪定乾坤的九州战神,哪个不是言听计从深信不疑的?可若是一个祸国妖女来领兵,哪个不会犯嘀咕,自己这个队伍是不是要去投敌的?
可不管是谁领兵,公关还是要做的,思想口号是要喊响的,要让每一个士兵都清楚——他们要去打仗!要去杀敌!要保卫国土!此刻他们是同袍!为国家而战!为人民而战!
士气足了,战才能打,不若,未战也败。
秦年道:“那你说,还有比我更好的人选么?你选将不能只靠军级选,尸位素餐的人不在多数,你若不信,你把你看中的人都喊过来,你随便考,看看究竟是他们老辣还是我厉害!”
对于秦年的才智,钟离央是打心底的佩服,不然怎么能成他老婆,不论是口才还是实干,都能做得井井有条。他不是对她领兵的谋略不放心,而是对那些士兵不放心,若是他们无法信服于秦年,打到一半自己人先乱斗或者他们先反了不干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谋略固然重要,但军心才是胜负关键。”论战,没有人比钟离央看得更清楚,而他说的这个道理,两人都懂。
秦年道:“你给我三天时间,给我一支队伍,军心不向我,你另请高明,若我能办到,把领队的兵权给我,我保证此役必胜。”
钟离央难得翘起二郎腿,身体向椅背一靠,把她从头打量到尾。
秦年开始嘴炮:“你不得不承认,论兵法,我是除你之外最好人选。”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钟离央,你若信我,就让我试试,无论你选何人为将,整军列阵怎么说也要三五天,你给我三天,不成,我绝对乖乖回帐里面吃饭睡觉。”
“好。我把我麾下士兵给你,你打回防战。”钟离央让步,并开出条件。
然秦年并不领情:“不,回防战根本无需那么高的战力,我调你的兵守关,你要其他人去敌营送死?还是说你又想亲自上阵以身犯险?”秦年瞅了他一眼,她当然知道钟离央是在保护她,她语气放柔,道:“这样吧,我去打水岸伏击战,但是我不要你原先的兵,你的精兵需要去攻下乾豹山。”
钟离央想了一想,若是他在领战攻山的时候就将敌人杀退,只要不让敌人追击而来,就能省掉秦年那一战。
“可以,但你先把军心立稳再说。”
秦年露出一个笑容,道:“那请钟离将军赐兵吧。”
钟离央架下腿,叹了一口气,翻开兵册,又开始执笔写着什么,秦年心情好,扫了一眼又屏后找自己的铠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