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朝十五年,这是钟离央和秦年私奔的第三年开春,外邦无敢犯者,内却忧心不已,宫城内大小发生过五次谋乱,其中一次乱臣手执长剑离皇帝咽喉不过三尺,帝王之位摇摇欲坠,朝野之上,乱臣贼子遍地走,良将忠臣棺里怒,问赤胆、问忠烈,何处寻?
谷沛率命回北疆去领兵了,而江落霞、江落梅和唐高恕在茗香阁呆了半年便离开了,三人最后一齐在东海边上落脚,那是童曜一手安排的无忧生活,据说那里有哪位富贵的江湖隐士正需要一位打手、一位管事和一只看门狗......
如此天赐良机,只能一拍即合,在江落霞满脸不可置信之下,三人东赴。
钟离央和秦年在西北边的雪山上呆了三年整,过上野人般的生活,湖边漫步树丛打滚,牛羊肉青稞酒,天清看云观星,雨雪山洞取暖。
这日,二人在山洞里,燃烧着的木柴发出火光,映照在钟离央胡渣未净的脸上,秦年把刚洗好的衣服挂在壁上,她拍了拍自己衣裳上的水珠,望着山洞外老树新叶冒芽,春水自山崖流淌而下的场景,低喃道:“我想回去看看了。”
钟离央坐在地上,抬头看她,道:“去哪里?”
秦年甜甜一笑,道:“去南边看看吧,买点东西再回来,你看你那衣裳,都打了七八个补丁了。”
钟离央不以为意地扫一眼自己的烂衣裳,淡淡道:“都依你。”
二人没什么行囊,带点吃的喝的和两件衣服,抓两匹马就上路了,来去自如倒也轻松。
从北到南,行到江南半月有余,钟离央的银两花得也差不多了,二人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钟离央带一斗笠,秦年遮一面纱,一路上晃晃悠悠,道听途说近三年来中原发生了什么事——白医堂重现江湖,唐家堡重振雄风,各大帮派欣欣向荣,诸如此类,不足为奇。
秦年在客栈落脚,吃一顿午饭顺便打听一下如何去回春坊。
耳旁刮一阵风又送来客官笑谈闲话。
“哎呀现在世道早就变了,京城那边天天都在内乱,豺狼虎豹当政,江湖各大世家门派联合揭竿举旗,都说要举兵进攻皇城,诶领头人你晓得么,据说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人道武功天下第一,才能联合各大枭雄合力讨伐权贵。”
一人拍桌道:“我晓得啊!十六岁天才少女!南山隐仙啊,白蛇剑出屠龙惊天!你们晓得剑意四诀么?海立云垂,招起招落间就能统领江湖百家,当今谁人不知!”
第三人道:“传言是这样,不过要我说,这天下第一名副不副其实那可不一定,想当年那九州战神名号也响了一辈人,那祸国妖女一剑屠城,那时听到‘九渊’两字哪个不是色变心惊?最后不也落得狼狈收场不见踪迹么?这江湖啊,代代英雄出,风云时时变幻,谁能说清呢......”
秦年浅酌一口钟离央杯中的酒,钟离央看她一眼,秦年故意叹道:“没想到妙妙现在的名声比她师父还大,若是小傲尚在,只怕......”她说到一半,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朝着不热不冷的酒水吹了两口气。
钟离央夺过她的酒杯,一口饮尽,贪痴美酒极了,他道:“不许喝酒。”
她舔了舔嘴唇,觉得这个人好没意思,决定不搭理他了,系上面纱,投眼向门外,店小二在上菜,被她喊住,秦年问道:“请问,回春坊离此地多远?”
“七八里地呢,姑娘要去啊?这条街朝西走到尽头,拐角处就有驿站啦,走马行车快!”店小二披着白布在肩,热情道,“不过这些个帮派都在准备打仗咯,那回春坊坊主不久前就赴往京城了。”
隔着面纱的秦年嘴角上挑,心道:有意思,怎么会连高迎风都在此事上掺一脚。内心思忖,面上冷漠回应道:“哦。”
钟离央斜眼不屑:“去哪干嘛?”
秦年利索地拿筷夹了个包子蘸着大面积的醋塞进他嘴里,故意问道:“是不是特酸?”
钟离央嚼了嚼,没应她。
“你呢,怎么不去京城?看看故人也好。”秦年漫不经心又夹了块肉给自己吃。
钟离央摇了摇头,道:“陪你。”
秦年一怔,上下齿咬着筷子不动,良久才把筷子□□,道:“钟离央,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我说以后,比如说呆在哪里做点什么的。”
钟离央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道:“有。”
秦年又给了他一个多余的眼神,期待他说下去。
“陪你,过一生。至于什么地方,随便。”他边吃边道,语气平静得不得了。
听到情话本该高兴满足的秦年,却在此时微微垂下眼睫,看着桌角下的衣角出神。
钟离央瞅她一眼,以为她是感动,没有觉察出什么,只温声道:“吃饭。”
京城一片动荡,名震江湖的南山隐仙号令千门百家,举旗锄奸铲佞,对那至尊之位究竟有没有意思呢,谁也说不清。
回春坊坊主率众子弟故地重游,上次来到京城还是在四年前,高迎风跟在秦年后面,眼看她屠杀千万,那时候的回春坊受到的唾骂也不比喊打喊杀祸国妖女来得少,拿药王谷老谷主的话来说,百年基业声誉被小妮子和臭小子毁于一旦。之后秦年退隐江湖,惊涛骇浪渐渐化成一场细雨和风,刀剑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天潢贵胄杀人变革,忠臣冤死,良将落没,满朝臣子陪帝王上演一场太平盛世长安戏。
平民敢怒不敢言,江湖名士挺身而出,身份不上不下的人跟着这些人旗帜高举,心里打着打赢了分羹输了就跑的主意。高迎风出乎意料地来趟这一趟浑水,目的单纯而令人汗颜,第一,为了挽回回春坊的名声,四年在江南一边养精蓄锐一边行医济世,口碑在南方是树立起来了,可北边对回春坊的印象仍停留在当年一剑屠万千的‘帮凶’上,故而此行为洗白而来,第二,高迎风这些年千方百计地打听秦年的去向,一直未果,忽听闻此次起义的领头人南山隐仙的师妹是秦年,即刻加入大部队。
高迎水破口大骂:“你想怎么样?!四年了!你难道还要为她终生不娶吗?”
高迎风抱着一本《佰草典籍》,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高迎水指着大门:“滚!”于是高迎风和高迎山带着大部分弟子出门了。
十六岁的天才少女就带着这么一支鱼龙混杂的队伍,一路杀向皇宫,权贵闻风丧胆,官至京城最高级别将军的谭云飞带着五万兵力,夜以继日在宫城门口御守,皇城内外紧张得像是叠了千层木,一点风吹草动就足以干戈一场。
江南最大的桃花园中,花开得正好,赏花的人却难得的少。
秦年摘了一朵桃花,笑盈盈递至钟离央的眼前,道:“这皇城,你道是攻得下,还是攻不下?”
钟离央拒绝了她的桃花,徐徐向前走,道:“以卵击石。”
秦年听完他的话,略有意味地挑了挑眉,手拈桃花,花朵转了转,道:“他们是卵,那我呢?若此番贼头是我,你道结果应是如何?”
钟离央回顾瞥她:“你会被我生擒。”
秦年“噗”的一声哈哈大笑,看他一脸严肃,遂敛了笑,又道:“再问一遍,你回京城不?不回的话,咱们一会儿吃个午饭就坐马车去回春坊了。”
“不回。”钟离央一顿,道,“为何去回春坊。”
“废话。地儿熟,过日子。”秦年一脸理所当然,接着便迎来钟离央深深的一眼。
二人傍晚抵达回春坊,周围街道大改,高楼店面增多了许多,其中一家高楼灯火璀璨,常常开到夜半,多是歌舞弹唱,美不胜收。盖是周围的繁华映衬下,回春坊显得格外凄清,低矮的大门只有两盏黄纸灯笼,门户紧闭。
秦年叩门,道明身份和来意后毫无阻碍地进了回春坊的坊门,得了间上房,好菜好肉伺候着,钟离央则是一脸清心寡欲闲人勿近的模样,整日除了跟秦年说话,就缄默跟着她四周走,一副天下除了她谁都不配跟我说话的蔑视姿态成功让回春坊众子弟敬而远之。
三天过去,皇城的消息快马加鞭就传到了江南,正如钟离央所言“以卵击石”,终是败了。一群江湖乌合之众被打的打,散的散,暴民该镇压的镇压,一时间竟鸦雀无声。皇帝大怒,点名要抓妙妙。
百家鸟兽散之后,都各自避难,旗子举得最高的,死的最惨——妙妙哪里都不能去,回的自然是南山,南山又在京城郊区,第二天便围了三千官兵,要拿下南山隐仙。
躲在山里,怎么拿?——放火烧,最快了!除非插翅,否则定难逃一死。
秦年一听,心暗道一声坏了。
钟离央眉头一皱,但闻那回春坊弟子接着禀报道:“没烧成。火烧了一半,唐高恕带着一批黑衣人突然杀出,和官兵扭打起来,接着便是坊主带着同门师兄弟冲上山救火,坊主去救南山隐仙,可她宁死不肯随众人下山,说什么都没用,末了,火是灭了,人却还在山上,救得了这次,谁又知道明天那南山会不会又是一片火海......”
秦年与钟离央对视一眼,秦年还没开口,钟离央就先淡淡说道:“听你的。”
秦年摇了摇头,道:“别,这次,我听你的。你要救她,我就去撬碎那狗皇帝的牙。”
钟离央沉吟良久,眼皮一抬,道:“除了闯宫,还有别的办法么。”
秦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知道的,要救,不只救妙妙,还有一整座山。”更重要的是,那里还是山中故人的家。秦年接着道:“要想保下一整座山,除了让皇帝改口,没别的办法。”
钟离央转头,目光望向别处。
“钟离央,你要是想救,告诉我,我去。声誉性命,我都无所谓的,只要是你想,我就去做。”四目交接,万千感情递送。
钟离央靠近她一步,伸手把秦年揽到怀里,半刻方听到他沉沉地出了一次鼻息,秦年听到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听到他以一种不淡不浓的语气说道:“算了,不救了。”
秦年一恍惚,不救了......不救妙妙了,也不要向天阑不要解千愁了吗......
她往他胸膛上蹭了蹭,鼻头一酸,眼睛狂眨,难受不比钟离央来得少。
天下正收拾着残局,高迎风不知在作甚,好不容易能有个全身而退的机会却迟迟没有返回江南,反而是退守到江东观望战局。
其他门派不是回巢关门,就是回不去的跟别的家帮抱团防御,投靠的投靠,逃难的逃难。
朝廷的追杀不知要到何日才能收手,期间会落网几人也不得而知,一朝英雄奋起,半生颠沛流离。
开朝十五年,百家起义,皇城之乱,血战三天三夜,千门败走,换得史书一记。
秦年走向外面,扬剑疾步,九渊剑光凛凛,招式洋洋洒洒,如江涛浩荡无尽,一整套剑法舞下来,俱为惊叹声。
钟离央一把短笛别在腰间,肃容抱手而观。
秦年身子一跃,脚尖点地,把九渊往身后一收,回顾一眼,眉细而淡,微微一笑。
“钟离央,要不要跟我来比一场?”
钟离央微一点头,白靴一动,人影晃过,剑出鞘声就赫然响起,白光一闪,双剑交锋,红白纠缠难分。
再停下时便身在落日余晖了,二人打得酣畅,收了剑,泡个澡换件衣裳便要去吃饭了。
钟离央如常般捧着本书在桌边候着,秦年在煮饭,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问道:“媳妇,你有没有忘记了什么。”
秦年正洗菜,手头一紧,把菜叶握烂了,语气故作轻松,道:“没有吧,什么事?”
钟离央朝厨房看一眼:“没事。”
晚饭时,钟离央特意起身去了厨房打饭,确认过厨房没有任何祭品,心中固然有疑,却没再开口问秦年些什么。
这夜,钟离央不禁多留意了秦年,发现她与平素并无不同。
钟离央对着她的背影思忖,她从来不会忘记的啊......明天是秦琤的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