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钟离央相识的第九年春,正好是秦琤去世的第五年,秦年自杀。
天大雪,枝上梨花被雪覆没,太阳在云后半遮半掩,似血水晕染了一整片天空。
这一日,一切如旧。
一早秦年便煮了一顿稀松平常的早餐,钟离央晨练完换了一身衣裳,眼都没眨把旧衣裳丢进木桶里,回春坊的门童来送了桃花酒,作为回礼,秦年也给了他一盒水果酥。
傍晚,钟离央和秦年在落霞中比剑,招式使起来眼花缭乱,整个回春坊的弟子都围过来看。
吃完晚饭,钟离央和秦年去了桃林吹晚风看桃花,钟离央还吹了几曲短笛,秦年坐在林子边上的屋檐上,面如桃花,痴望着他的无瑕白衣。
半个时辰后,下雪了。雪下得极大,树上檐下皆是落白,行人步履匆匆,撑伞而过,山依旧青。
二人极早便同卧共枕,睡前秦年侧身抱着他,道:“你相信来世么。”
钟离央并没有发现秦年事先就放在枕头下的遗书,他温热的鼻息打在她的额头:“不相信。”
秦年看着他,捏了捏他的脸,捏不出一点肉,她道:“我信。”她把手伸到被子下,牵着他的手,噙着春波般柔和的笑,“你信不信,我们下辈子还能再遇到。”
钟离央温柔地笑了笑,道:“信。”
秦年也笑,攥紧了他的手,眼睛一眨一眨咽回泪水,道:“那说好了,下辈子你可得长矮一点,免得我踮脚又亲不到。”
钟离央笑道:“好。”
秦年倚着他胸膛睡觉,闭上眼的画面便是二人一同走过的时光,第一次相遇的场景,第一次拥抱的画面,无数次不经意的对视,深深浅浅的笑容......她是真的舍不得。
夜深雪静落,她颤抖着睫毛,泪流在脸一侧,直至离开人世,她依旧牵着钟离央的手。
钟离央半夜无由来地突然醒来,发现秦年的手冰冷得很,侧过身来帮她把被子向上提,碰到她肌肤,冰得他手一抖,他心中一凛,片刻后颤抖着去摸她的脖颈一侧。
他彻底惊住了,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半晌,转头向天花板,给了自己响亮的一耳光,又看向她,沙哑着声音,唤道:“秦年......”
没叫醒。
九渊剑安静地躺在最里面,他咽了口气,起身把她抱入怀里,她冰得像一个大冰块,他记得刚遇见她时他也是这么抱着她的,那时候,她也是这么冰冷的。
他轻声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这么冷......我去叫大夫......叫大夫......”他抱着她哆嗦着离开被窝,一下床双脚刚落地,忽一个趔趄身形一晃,双腿跪到地上,秦年的头部和四肢毫无生气地向下垂着,她的面容平静,只是脸上多添了这九年来的风霜,一路千难万险都挺过来了,不治之症千古骂名枪棍刀剑在身都顶天立地地活了下去,她那么要命的人,怎么会死......
钟离央到现在,依旧不肯相信。
跪在地,再次站起来,一步一怔地抱着她向门口走,腹腿一路撞到了不知多少桌椅陈设,坠地狼藉琅珰响,在深夜显得尤其刺耳。
他丢了五感,丢了七魄,全身麻木,什么都感觉不到,明明几个时辰前,她还在一脸温柔地同他说话,说下辈子......下辈子还要遇上他......她早就决定好了吗......
房门“吱”一声被破开,回春坊的弟子看到此场景皆面面相觑。
钟离央抱着她的身体,满目鲜红与惊慌,他转头向门外闻声冲进的来人颤抖着咆哮:“怎么办?怎么办?!你们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啊......我现在死也来不及了,我下辈子遇不上她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他手足无措,双肩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绝望的眼神在每个人身上扫了又扫,恳求有人能说说话,告诉他该怎么办。
他低下头,怀中人像是睡着了。
头日,钟离央抱着秦年坐在房间里,整整一日,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没人敢来跟他说话,桌上送来的饭菜凉了又拿走,隔一段时间又送来。
翌日,屋外不远处就有回春坊守卫,拦着一批听说消息前来凭吊的人,多数都是这一段日子跟他们二人有来往的弟子。屋内仍紧闭着门,钟离央仍坐在那里。
三日,尸体发臭,秦年的皮肤已经出现了大面积尸斑。钟离央终于动了,他把她放到床上,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外衣。那一袭灼煞人眼的红衣,黑色长发被风吹开,露出清瘦的脸庞,每每他一望,就知道是她来了。
四日,早早接到消息的高迎风赶回来主持大局,当天就下了葬,整个回春坊送丧。秦年盖棺入土前的那一刻,钟离央突然冲上前打开棺盖,弯腰双手死撑着棺椁,看着面目全非的尸体,泪流满面。
五日,安慰没用,节哀没用,说什么钟离央都置若罔闻。吃了半碗清粥,他回到房间,这才瞧见了压在枕头下的书信,上面写着‘夫君亲启’。他不敢打开来看。
六日,半个江山都知道祸国妖女死了,整个中原拍手称快。钟离央原府上一行人等不约而同朝江南赶去,第一个抵达的是在附近办事的唐高恕,钟离央终于启唇,整整六天,开口第一句话:“我等她回来。”
头七,桃花已谢,都说这日魂魄会归家,可怕只怕她的魂魄回了故国,怕她的故国,没有他。
江落霞和江落梅在第三天赶到,江落霞问钟离央:“你打算怎么办?”
钟离央身负双剑,满脸倦色风尘,平淡道:“随便如何。谋生,等她。”
江落霞不好多说,看了江落梅一眼,希望她一张巧嘴可以劝劝这个痴情郎,然而江落梅朝钟离央点了点头,只告诉他有困难大可过来找他们兄妹俩。
高迎风请远道而来的诸位聚餐,有钟离央认识的,也有因为百家起义结识的义兄义弟,久违的、新识的,各自谈谈各自状况,钱少的,苦一点,起早贪黑为了一份活争得头破血流,钱多的,累一点,提心吊胆唯恐得罪谁为了一条命四处流亡,三年一开花的高迎山也终于向江落梅表白了心意,最后拒没拒绝旁人也不知道。
钟离央实在坐不住,除了几个熟人说的话听得入耳,其他的一概旁置。
仲春,众人没在回春坊呆上几天,就各自散了。钟离央自然也不再呆,随着江氏兄妹一起离去。
思虑再三,他决定留在江南,找个小宅子,种上桃花,埋两坛酒,等故人归。
江落霞听完他的决定,与他挥别:“我以为你会像个大侠那样,仗剑走天下呢!你背着两把剑,左右手并用,唰唰唰,多帅啊!”
唐高恕双手抱胸前,翻了个白眼。
“留着天下,等她回来,再把人间走一遭。”钟离央侧首,余光瞥到九渊,淡淡一笑,白衣胜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