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了温暖明媚的短暂春日，清陵迎来了初夏的闷热。暮色渐沉的天边，堆积着厚厚的云层，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压越低，空气里弥漫着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闷。

喻家的庄园里，初上华灯，暗红色的灯笼在风里左右摇摆着，有老佣人捧着水果路过檐下，走到这里时都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伐。

人影来来去去，少女穿着一身大红的长裙坐在窗户前，对着镜子认真地把垂落的一缕长发盘起。原本被安排过来给她梳妆的两个族中长辈站在一旁尴尬地对视，只觉得手足无措。

“小小，你看，你这样挺不方便的，要不，让我们帮你吧。”磨蹭了片刻，见女生盘发的动作有些僵硬，其中一人总算找到机会开口，“时间快到了，我们还是动作麻利点，可别让老爷子等急了……”

女人说着，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另一人立刻会意，忙点头，添油加醋地说道：“你也知道老爷子的脾气，要是耽误了这么重要的事，我们两个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听到这些话，原本认真盘发的女生顿了顿，松开手，好不容易拢到一起的长发再次垂落。她回头看向她们，稚气未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漆黑的眸子映着房间温暖的灯光，潋滟着漾出一圈圈涟漪。

——即使尚且年幼，但是美人的轮廓已经完全显露。听说这孩子在学校也是深得老师喜欢，成绩优异，大好前程却要全部葬送在今晚，真是可惜。女人在心里感慨着，走上前两步，柔声道：“我们帮你……”

女生避开她的手，抬手比划：“不用，麻烦两位婶婶出去等候，我保证不会耽误时间。”说完，手臂横在两人中间，完全没有妥协的意思。

女人们面面相觑，还想再说什么，就见少女继续比划：“两位留在这里纯粹就是浪费时间，最后要是真的耽误了吉时，婶婶们也知道爷爷的脾气。”

这就是威胁。靠近她的女人脸色微变，指着她就想骂人，被身后那人扯了一下：“既然小小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在门口候着，小小有什么麻烦，可以随时到门口找我们。”拉着暴怒的女人出门，还很体贴地帮忙带上房门。

隔着一道门，女人们议论的声音压得很低。

“那孩子才十六岁，小孩子一个，又不会说话，脾气也古怪，你可别跟她置气，划不来。”

“呵，都到了这个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喻家的大小姐呢？过了今晚，你看喻家谁还会记得她！”

“好了好了，想想这个年纪，也是挺可怜的。”

“……”

房间安静下来，女生重新坐回到镜子前。她盯着镜子的自己看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空气里仿佛卷起了一阵看不见的风，将她垂落的头发托起，一缕一缕盘好。女生双臂支在桌子上，托着腮发呆。

“你很难过？”耳边有温柔的声音轻声询问。

“……”女生摇摇头。有什么好难过的？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肯定是这样，如今这个结局终于来了，意料之中。她一点也不难过，只不过……

“我知道，你在等那个人来和你道别。”镜子里映出白衣白裙的女人倒影，她小心翼翼地帮女生把妆容收拾好，俯身在她耳边说道，“你不用期待，那个人，今晚不会过来了。”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莲花特有的芬芳，抚过她的脸颊。原本面无表情的少女陡然红了眼眶，避开她的手走到软榻边坐下。

她一离开，窗户被人拉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白毛狐狸的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停留在女生身上：“哎呀，这就是喻家今晚要献给大人的祭品吗？”狐狸嘴一开一合，发出了尖细的人声。

喻潇：“……”女生没有被说话的动物吓到，她抓起软塌上的抱枕，毫不客气对准狐狸尖尖的脑袋狠狠砸了过去——今晚第三批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妖怪了……这些家伙，总爱用幸灾乐祸的语气来议论人类的不幸，听着都觉得心烦。

被抱枕砸中的大狐狸嗷了一声，从窗户上掉了下去，很快从楼下传来一阵尖叫：“啊啊啊啊！狐狸！有狐狸溜到院子里来了，快赶出去！赶出去！”

听到动静，房间里的女子抿嘴笑了笑，飘到窗边关上窗户：“它们只是对你很好奇，没什么恶意。”女人倏然凑近她身边，声音柔软，带了几分诱惑，“能成为大人的新娘，是你的福气，不用觉得难过。”她的音调拉得悠长，吟唱一般地感慨道，“小女孩，等今晚结束，那些人都会羡慕你，你该感到高兴……”

该感到高兴？少女嘴角牵起一抹苦笑：都说人最爱说谎，接触多了，她发现，那些普通人看不见的妖魔鬼怪说起谎来，要远比人来的可怕——因为它们的语气真实到让你情不自禁相信它们所说的话，哪怕明知是谎言。

隐约听到房间外的西洋钟发出清脆的声响，镜子里映出的妖娆影子渐渐稀薄，直至完全在房间里消失。幽幽的莲香久久未散，喻潇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走到门边拉开房门。

“我准备好了，我们开始吧。”

传说喻家先祖居于天阙，得天阙山上神灵守护，保佑喻家世世代代繁荣昌盛。为了回报神灵的恩赐，每隔一百年，喻家会向居于后山祠堂的神灵献出喻家嫡系一脉的女孩——能作为神明的新娘，护佑喻家百年繁盛，是你的荣幸，是你们长房一族的荣幸，你们该感谢神明对你们的格外恩赐。

感谢神明大人对我们嫡系一脉的额外恩赐？女生无声地勾起嘴角。也只有那些活了七八十岁的老东西才能把脸皮磨得这么厚，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爷爷说后山祠堂里供奉的是守护喻家的神明大人，我们姐妹，不管是谁被选中成为他的新娘，都是值得开心的事。如今姐姐你得到了这个机会，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反而有些愁眉不展的呢？”

“你知道吗？一开始妈妈和爸爸准备送我去祠堂，因为他们觉得你比我优秀，比我更能给他们带来荣耀，所以他们选择放弃我。为了不成为父母手里的弃子，我逼不得已算计远之哥哥……我把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部赌在那场算计里。还好，我成功了。”

“喻潇，我真的不懂。明明是我先遇到他的，明明在你没有出现以前，远之哥哥最疼爱我……自从八岁那年第一次带你出去捕麻雀以后，他渐渐疏远我，他宁可和你这个哑巴在一起，也不要我！”

“你总爱抢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无论是父母的爱，还是远之哥哥的关注，你总是这样！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悄悄的，告诉你……”

“所谓的神明的新娘，都是骗你的谎话——我那天偷听到爷爷和爸爸说话。千百年前的喻家先祖为了喻家世世代代的繁荣，设下法阵将天阙之主困在阵中。天阙之主是天阙的守护者，也是福祉的传递者，有了他以后，整个喻家自此枝繁叶茂延续千百年屹立不倒……只可惜，被永生永世禁锢的神明大人渐渐对喻家人生出怨恨，失去神格堕为厉鬼——为了平息厉鬼的愤怒，喻家每隔一百年会献上一个有着最纯正喻家血脉的女孩……你懂了吗？你去那里，不是作为什么新娘，也不是什么恩赐，只不过是，用来平息鬼神怨恨的牺牲品而已。”

“在喻家可以找到的所有记载里，从来没有哪个祭品活着走出祠堂……”

“我的好姐姐，我们这一生，怕是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祝你好运。”

……

喻潇提起裙摆，跟着两位长辈到了大堂，喻老爷子正坐在大堂的主位上悠闲地喝茶，等她停在面前，老人家抬头看了她一眼，冷冷清清的眼神里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

对于爷爷天生存在敬畏心理，喻潇下意识绷紧身子，微微低下头避开老人的视线。

对于孙女的妆容很满意，老爷子紧绷的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点点头，温声道:“小小，喻家养育你这么多年，如今，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你，要高兴。”老人声音转冷，宛如金属碰击般刺耳，“你这样，冷着脸，神明大人会以为，你对他，有什么不满。”

到了这个时候，老人依然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喻潇只觉得可悲又可笑。想着自己出门以后再也不可能回来，女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抬头直视着老人的眼睛，抬手比划道:“爷爷教训完了吗？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嗯？”孙女一贯乖巧懂事，今天这个反应，莫不是知道了祠堂的秘密？老人尚未开口，喻家二叔喻柏先冷了脸，瞥了眼难掩愧疚的大哥，讥诮道:“大哥，你家小小果然长大了，连爸说话都敢顶嘴？这不知道的呀，还以为你平日里就是这么教育她的呢。”

被弟弟冷嘲热讽一顿，喻识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祭献的不是二房那边的女孩，他当然有心思在这里说风凉话。

“二叔既然觉得爷爷说的有道理，那不如换二妹妹替我去？”二叔一直看嫡系一脉不顺眼，喻潇毫不客气地顶撞回去，“反正是大好的前程，二妹妹应该也会很乐意吧？”

“长辈说话，哪来你插话的余地？！”什么大好前程，不过是父亲说来哄骗小孩子的谎话。这丫头都要死了，还不忘给他们二房添堵。喻柏厉声呵斥完喻潇，转而看向喻老爷子，淡淡道，“爸，时间差不多了，我们送小小去凤栖梧——吉时过了，会惹得那边不开心。”

“不用。”喻潇现在只恨自己不能说话，无法为自己要来一个公道。女生挺直腰杆，神色清冷，“我自己过去，不需要任何人送。”

“你们放心，我既然答应，绝不会临阵脱逃。若是你们安排人跟踪我，我可不敢保证安安分分前往凤栖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