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虽无法发出声音,然而随着她手上每一次动作,客厅里几位长辈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直到女生说完想说的话,提着裙摆转身出门后,坐在主位上的老人才撵着花白的胡子,皮笑肉不笑地赞叹道:“不愧是我喻家的嫡长女,这性子很好,很好。老大。”喻老爷子的眼神波澜不惊,瞥了眼自己的长子,淡淡道,“这丫头若是留下来,必能成大器。”
喻识默然。人已经出了门,现在说这些话,除了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更加愧疚外,还有什么用?
夜幕下,有铃铛声由远及近,一声一声,被晚风送出很远。庄园的门口,用树枝戳着血色灯笼的小男孩寻声看向唯一通往这个庄园的道路——夜幕下,人影重重,隐约看不清楚具体模样。
小男孩揉了揉眼睛,那一队人已经逐渐靠近。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戴着狐狸面具的高大男人,分别握一束金色的摇铃,随着队伍的移动,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身后是一台十六人支撑的宽阔喜轿,垂落的大红色纱帘在风中飘荡。再往后看是两队身形娇小的女孩儿,手里八角琉璃雕花灯笼看起来精致又贵气……
这些是,什么人?小男孩呆呆站在原地,死死盯着最前面戴狐狸面具的男人——这些人,打扮得好奇怪哦,这么晚了穿成这样在外面走,会被爸爸妈妈骂的……
一行人越来越近,随着金铃最后两声脆响,厚重的喜轿被放下,一队人停在大门口。喜轿落地,小男孩回过神,歪着脑袋左右看看,总觉得这支队伍很奇怪——至于哪里奇怪,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不过这个队伍停在门口,是在等什么人吗?小男孩回头往庄园里看了一眼,刚才还人来人往的庄园此刻居然出奇的安静,空荡荡的花园里空无一人,只能听到夏日的蝉鸣蛙叫。一阵风过,夹杂着水汽铺在脸上,小男孩打了个寒颤,正想开口叫人,就看到一身红裙的少女穿过朦胧的夜色,向他走来。
“大、大小姐……”祖母在喻家的中式厨房帮工,他跟着祖母来过喻家几次,偶然间见过这位大小姐。祖母说大小姐不会说话,但是脾气很好……小男孩噔噔噔跑到少女面前,仰头看着她,指着门外道,“大小姐,门外有好多奇怪的人!”
我看到了。喻潇无声地回答小孩的话。因为小孩子突然的搭讪,她坚定往前的步伐被打断——一旦有了犹豫,再要抬脚就变得格外困难。出了喻家的门,她将再也不可能回来,再也不能见到爸爸妈妈,再也见不到远之哥哥……青年的名字在脑海里浮现,喻潇干涩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分泌出生理盐水,她连忙快速眨了眨眼睛——不该再想了,他已经成了她的妹夫,妹夫,哈哈。
咦?下雨了吗?有冰冷的水滴落在脸颊上,小男孩下意识抬头看向天空。趁着他分神的瞬间,女生绕过他,快步出了门。
“哎?大小姐!”门外那些人太奇怪了,总感觉不像好人!小男孩追在她身后跑了两步,却又在门口生生顿住。
暗色的夜幕下,有雨落下,渐渐越来越大。似乎等候多时,看到少女出来,狐面人立刻躬身迎上来,金铃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做出指引的动作。轿边的两个少女撩开垂帘,柔声道:“大人,请上轿。”
小男孩眼神呆滞地看着少女上了喜轿,等她跪坐好以后,轿夫抬起喜轿,两声金铃响,一队人的身影倏然远去,消失在瓢泼的大雨中。
那些人,走得好快……
“你这臭小子!我还在到处找你!原来躲在这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仿佛电影转场,刚才空无一人的花园再次恢复到人声喧闹,明亮的灯光映着大雨,将夜的孤寂彻底驱散。小男孩瞪大眼睛看着喧哗的花园,直到老太太狠狠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瞎跑什么!这么大的雨,还不快进屋去!”
“奶奶!”小男孩一把抱住老太太的胳膊,尖叫道“你刚刚去哪里了?!”你看到刚才那些奇怪的人了吗?他们带着大小姐走了……
“我能去哪里?我不是一直在花园里找你吗?”老太太没好气地回道,“要不是大小姐出来,我好奇跟着看了两眼,还找不到你呢。”这小子也真是无知无畏,居然敢跑去和大小姐搭话。
“奶奶,大小姐去哪里了啊?我看那些人把她接走了……”那些人真的好奇怪,给人的感觉就像故事书里提到的坏蛋一样。
“那些人?哪些人?”老太太往门外看了一眼,随意回道,“是司机吧。”一边牵着孙子穿过小花园,一边碎碎念道,“今天不是喻家祭祖的日子吗?大小姐也真是的,这么晚了还要往外面跑……对祖宗不尊重,是会被老祖宗怪罪的……”
“奶奶,不是车,是轿子!好大的轿子,还有戴着狐狸面具的人!”小男孩甩开祖母的手,绘声绘色地描绘道,“领头的两个人拿着金色的铃铛,还有小姐姐提着灯笼,可漂亮啦!”
“你在胡说些什么?”老太太把孙子扯到身边,呵斥道,“别手舞足蹈的,淋湿衣服会感冒的。”
“淋湿衣服?”小男孩忽然一愣。似有电光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终于想起那些人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对劲。“他们没有被淋湿……明明站在雨里……还有轿子……”虽然有铃铛的声音,但是那些人走近时是没有任何脚步声的,包括放下喜轿,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奶奶,他们是飘着的!”对,这才是他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他们在走路,可他们是飘着的!他们,他们没有脚步声!”
“你胡说些什么呢!”孙子忽然中邪似的大喊大叫,引得周围人疑惑地看向他们,老太太连忙捂住小男孩的嘴巴,低声斥责道,“你再嚷嚷,我以后就再也不带你出来玩了!”
“唔唔!”我没有胡说,那些人真的是飘着的!他们接走了大小姐!那些飘着的人接走了大小姐!
喜轿停在庄园门口,两边提灯的少女立刻上前掀开似火的纱帘,女生提着裙摆下了喜轿。
大门口坐着的老爷爷没有抬眼看她,随手扔了把油纸伞出来。淡蓝色的油纸伞自行张开,停在她的头顶,挡住淅淅沥沥的雨水。
少女抬眼看向飘着无数灯笼的凤栖梧——平日里安静清幽的凤栖梧今天出奇的热闹,戴着各色面具的男男女女穿梭其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一群小孩子提着灯笼从她身边跑过小花园,路过桌边时还不忘抓起一块点心塞到嘴里……看起来,就像以前参加过一次的化装舞会一样。
但她知道这不是化装舞会。阴冷的气息铺面而来,喻潇止不住哆嗦了一下,抱紧胳膊——即使从小到大可以看见形形色色的妖怪精灵,可这么近距离地和妖怪接触,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晚风送来悠扬的乐曲声,喻潇回头看了眼隐约可见的喻家本宅:如果现在往回跑,会不会被这些妖怪当做点心吃掉?虽然不知道那位堕为厉鬼的天阙之主到底会对她做什么,但不可否认,因为有他的庇护,这些妖怪才对她这般恭敬。
花园里的庆典还在继续,扶她下轿的少女将手里捧着的灯笼送到她面前,喻潇下意识伸手接住。灯笼在她手心上跳了跳,幽蓝色的灯光转为暖黄色,喻潇一愣,就看到灯纱上绣着的白色大猫换了个姿势趴着,一双蓝色的大眼静静瞅着她,惊得喻潇险些把手里的灯笼丢了出去。
接她过来的一行人早就消匿踪迹,喻潇只能硬着头皮踏进凤栖梧。
她很自然的被花园里的妖怪精灵所接纳,似乎没有谁发现她的身份其实是个人类。漂浮的果盘从她面前经过,正正停在她面前,似在等待着什么。喻潇忙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水果。看着果盘排队似的从她面前飘过,散向花园各个角落,不知为何,女孩紧张的心情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因为喻家这个隐秘的祭祀,今晚的凤栖梧没有留下任何佣人。她本以为到了这里,等待她的会是冷清阴冷的空旷庄园和面目可憎的她未来的丈夫……
避开欢闹的宴会,喻潇依靠记忆里的模糊片段,往祠堂走去——她依然记得自己的身份,她是喻家送给被囚禁在这里的那位大人的礼物。礼物要是让主人等待太久,是不礼貌的行为。
今晚的凤栖梧没有开灯,但是不算宽阔的鹅卵石小路却并不黑暗,一盏盏暖色的灯笼仿佛孔明灯一样漂浮在路边,起起伏伏间,在雨夜里汇出一条条银色的灯河。注意到灯笼上雕刻的花纹各不相同,喻潇一路走来,终于找到和自己手里这个一样绣着猫咪的灯笼。
少女对着灯笼伸出手,绣着黑色大猫的灯笼慢悠悠飘到她手心,灯壁上的黑猫伸了个懒腰,清脆地喵了一声。与此同时,她抱着的白猫灯笼一跃而起,“哐唧”撞在黑猫灯笼上,将它撞飞出去。
它重新落回到少女怀里,分明的棱角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像家里撒娇的大猫。
喻潇:“……”原来妖怪和人一样,也会争风吃醋的吗?
走近祠堂,雨小了些。她稍作停顿,抱紧手里的灯笼,脚步沉重地踏上台阶。头顶的伞不知何时收了起来,安静靠柱子立着,在她踏进祠堂的瞬间,被她抱着的灯笼尖叫一声,挣扎着从她怀里跳出,躲到油纸伞后瑟瑟发抖。
喻潇:“……”妖怪也有害怕的东西?是了,弱肉强食,在哪个世界都是通用的法则。
女生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地踏进祠堂——偌大的祠堂和记忆里没什么区别,燃烧着的白色蜡烛,摆放整齐的黑色牌位……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有人等在那里。
男人背对大门站着,微微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看背影,应该是个年轻人。喻潇停下脚步,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提醒这个人,自己已经到了。
——这就是那位被喻家先祖生生世世永远囚禁在祠堂的天阙之主?喻箐说他为了报复喻家人,早就舍弃神格,堕为鬼怪,可是为什么,她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的恶意?